这条长街上依旧冷气森森,杭左不由自主地打了几个哆嗦。走到街角,右转,入目是一条建筑风格略有差异的街道,尖顶红砖,拱形窗户,有几户人家的外壁上还绘着浮雕。
他刚步入那条街道,霎时狂风大作,浓雾从街的那头蔓延过来,充斥了整条巷子。杭左捂住口鼻,右手用衣袖不断驱赶着飘散过来的大雾。不一时云开雾散,正午的阳光穿透城内湿冷得空气,落在杭左的身上,依旧凉得让人心惊。
前方传来嘈杂的人声,杭左顺着声音前行,只见街道两旁商贩林立,不时有车马从他身侧经过,转瞬又消失在长街的另一头。拉车的脚夫、卖艺的歌者、青石板上侃侃而谈的吟游诗人,每个人都充满了朝气和对生活的热情,幸福洋溢在他们脸上,哪怕隔着半条长街也能嗅见。
“这大概就是千年起的格鲁萨利吧。因为生命的热烈太盛,所以离毁灭也越近吗?”杭左默默在心里对自己说。然后转身想要离开,毕竟眼前的场景太过瘆人,他有勇气面对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但他也得承认自己的能力还稍显不足。之所以没有拔腿就跑,主要是怕引起身边人的注意。
杭左回头的瞬间,这座奇妙的城市又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哪里还有什么来时的路,刚才的路口处已经被替换成了一间类似教堂的屋子,此时正有神父在门口不断接引虔诚的信徒进去礼拜。
现在他不得不和这些在他心中存活于千年前的老人家们接触了,因为站在原地什么都不做实在太引人注目了,尤其是那些身披藏青色盔甲的城卫军正在不断朝这个方向前进。
在众多可以被搭讪的候选者中,他不出所料地选择了那个在青山板上激情演讲的吟游诗人,当然不是因为他有一幅和蔼可亲人畜无害的长相,而是因为只有他没什么观众,看上去比较闲。
杭左凑上前去,问出了他最关心的一个问题:“先生,我想请问这座城市叫什么名字?”
与他预想中所有可能的情况都不一样,那个吟游诗人既不是虚幻的灵魂体,只能看见却摸不着;也没有只自顾自的演讲,对他的问话毫不理睬;更没有在一瞬间幻化出狰狞的脸庞,诡笑着对他说:“欢迎来到地狱,我的朋友。”
吟游诗人二话不说从青石板上跳了下来,紧紧抓住杭左的手道:“总算在这儿见到活人了,这阵势可把我给吓坏了。”
杭左费力地把手从对方的双手中抽出,“你是怎么来到这儿的?”
吟游诗人抹了一把自己脸上的鼻涕和眼泪,右手中指无名指搭左肩,向杭左行了一个古怪的礼,答道:“我叫萨利,来自大陆东部的幻影国,是一名正统的吟游诗人。”
杭左依样画葫芦,也回了一个礼,“我叫杭左,来自七孔草联邦的木马村,职业的话,之前是茶馆跑堂,现在给人管账。”
萨利笑了笑,没计较杭左话语的真实性,道:“我先给阿左兄弟介绍介绍我知道的情况吧。这里应该是传说中的千年死城,格鲁萨利,这周围的居民啊,都和平常人一样,买菜做饭,讨价还价。钓鱼遛狗,看戏喝茶。”
“听起来还不错。”杭左插了一句。
“他们自己过的倒是舒服,就是日复一日的重复着昨天的生活,精确到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时间点,像初次见面一样和你打招呼,握手,离开。看同一场话剧,钓起同一条梭边鱼,发起同一场游行;不用担心生命中有任何意外,因为所有的故事早已经在昨天彩排过了。对他们来说,每天都是开始,每天也都是结束。”
“那我们出现在这里会打破他们的平衡状态吗?”杭左现在最担心的是跟这些不太正常的状态扯到一起,万一成了他们的一份子,那画面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栗。
“不必担心,这座城市里大部分原住民都看不见我们,而且”萨利停顿了一下,“摸不到我们。”
“大部分?”
“是的,我们需要小心的是那些城卫军,他们会抓捕那些与这座城市格格不入的生人。如果你表现得不太自然的话,就会被他们带走。”
“带去哪儿?”
“不太清楚,上次被他们围攻的时候我足足跑了半个时辰才甩开他们,还没去过他们的监狱参观。城卫军也只有一天的记忆,第二天碰到我在茶馆喝茶完全没什么反应。”
杭左瞥到城卫军的巡逻队正在靠近,“快,快,要怎么才能装成对这个城市很熟悉很了解,生活在这里好几个世纪的样子。”
萨利打了个哈欠,说:“没什么好担心的,我们站在这里说话就可以,只要你不一直盯着他们,他们很少注意身边的人。”
杭左心下紧张,却不敢回头,只得拼命找话题和萨利聊天。
“萨利大叔你来这里多久了?”
“快一个月了,刚来那几天天天在公园里看几个臭棋篓子下棋,俩人下棋,七八个老头子围着,我当时就想着给他们多买几幅棋大家一起坐着下。”
“你还真是会苦中作乐。”
“后来路过城西跃龙湾,看到一个四五岁大的小姑娘被一辆飞驰而过的马车碾过,马车上的贵族甚至没有因为这样的小事而停留片刻,女孩的母亲哭的撕心裂肺,过路的看客却行色匆匆、无动于衷。此地清平盛世,我闻盛世悲歌。”
杭左沉默良久,叹息一声,“后来呐?”
“我上前去看,小女孩嘴角和身上到处是殷红的鲜血,干净的眸子直视天空,眼里的光泽一点点散去,她还那么小,未明白生存的美好,就带着疑惑离开了。看到母亲倾泻的泪水,她想要抬手,发现只抬的起手指,想要微笑,却只从嘴里涌出更多的鲜血。”
杭左抬头想说些什么,发现眼前的大叔早已泪流满面,便拍了拍他的肩膀,两人并肩坐在了青石板上。
“我说萨利叔呀,你有试过离开这座死城吗?”
“怎么没试过?实在是太乱了,根本出不去,每次一经过十字路口就起雾,一起雾街景就换,好像来来回回就这几条路,走个几天总能回到原地。有的地方冷清的不像话,有的地方热闹里带着假,但我还是喜欢喧闹的地方多些。”
“能回到原地?”杭左若有所思地说,“有办法回去就行,谢谢大叔了,我还有几个朋友在等我,先告辞了!”
萨利望着杭左消失在浓雾中的身影,眼中露出回忆的神色。
杭左在浓雾中穿过一个又一个街道,见过壮士出征,别妻离家;见过少女出嫁,青梅负他;见过关山百战变成酒馆剧场的谈资,见过赤地千里泯然在茶余饭后之外。这世间的鲜花着锦太假,稍不留神便看出了满目疮痍。
行走在城市的街道里,杭左好像真的成了它的一部分,为它笑,为它哭。他忽然想找个地方安家,眼前便出现了座宅子,他刚要踏进去,左手就被人拉住,他回头时,发现那人的面庞有些模糊,似曾相识却无法喊出他的名字。
那人拉着他一路向西,又穿过了层层浓雾,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杭左感觉到背后有人推了他一把,回到了千羽他们所在的那条长街,赤瓦青砖,矮檐方窗。意识逐渐回归,杭左刚想回头道谢,对方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乳白色的浓雾中。
杭左在心里默念了句,“谢谢你,萨利。”
这条长街依旧一如既往的冷清。回到小院,众人修屋顶的工程已近尾声,嘉音和千羽正坐在角落磕着瓜子,不败忙着劈柴生活,边陶陶和莫朝雨像是刚被人从煤矿里挖出来一样,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偏偏还一个劲地对着他傻笑。
杭左对不败说道,“老胡,你可别把这两兄弟训成傻子。咱也没啥深仇大恨,他们也就那两下子,干不了天大的坏事,不过就是拿钱办事混日子的小喽喽,咱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边陶陶不服气道:“我们可不是小喽喽!九品带刀侍卫,朝廷命官,有腰牌的那种。”
莫朝雨冷哼了声:“两下子?”
杭左见状,抄起地上的木棒就要给一人一棒槌,二人见势要躲,习惯性抱头后撤。
嘉音拦下了杭左,“我说你也别说不败了,就你这嘴先饶饶别人吧!”
杭左一挑眉,“我说姐姐你哪头的?还有我就出去这么会儿你就和大伙混熟了?”
不败答道,“阿左你都出门一下午了,想偷懒不干活也不用躲这么久吧。”
“一下午?”杭左奇道。
“你身上多了些奇怪的味道。”千羽磕完了瓜子,抬头说。
“嗯,中午出门以后去了个有趣的地方。”杭左把之前遇到的一切向诸人娓娓道来。
“不对呀,我也出门转了好几条街,抓了几条小蛇回来做饭,没见你说的什么原住民啊!”不败发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