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有座大院,粉墙环护,绿柳周垂。时正黄昏,薄暮斜阳满树,立院中高处,俱见烟水平桥。
院内有一谭清泉,清泉上一只无人乘坐的木筏正缓缓逆流前行,它经过的地方泉水都被染红,留下一条长长的红色印迹。木筏旁边的泉水不断向外冒着泡,把头探入水中,能看到憋红了脸的朝雨正背着木筏不断往前游,暂时只能动用左腿的他努力单足后蹬,偶尔还被路过的轻风吹得后退两尺。他身上的血水不断向外渗,刚包扎好的伤口颜色由浅红变成深红,再到暗红。
天空中的巨剑无声逡巡,不断搜索着消失在它视野里的朝雨。“快到了,就快到了,马上就要见到孩儿他娘了。”朝雨不断在内心给自己鼓劲,朝着前方的下水道口奋力游去,只要他进入了这座城市的下水道系统,就有把握摆脱空中的巨剑,等到不败收拾完手头残局,自然能来解决这个青铜妖孽。
可惜光靠意志并不总能超越人体的极限,更何况朝雨拼尽全力不过游了总路程的二十分之一。“这谁家池子,修这么大干嘛?不知道浪费钱啊?”朝雨在心头暗骂,说完浮出水面换气。
幸运的朝雨不但呼吸到了空气,还收到了追兵的剑气。身后的木筏在下个瞬间炸得四分五裂,朝雨也被迫出水,翻滚着窜进了隔壁一户人家。
在脑海里幻想了很久的进去之后就碰到慈祥的绝世高手救命的戏码又一次落空,房间里多是腐朽的家具,听得一些响动就化成齑粉散落在空气中,满屋的木屑呛的他咳个不停。
朝雨似乎从出生开始就走着霉运,不负责任的爹娘把还未满月的他丢在了安镇旁边的茫山脚下,连找一户人家安置的力气都欠奉,不巧又碰到个身受重伤眼看就要魂归九泉的老头倒在了他的身边。许是被孩子的哭声触动,那个恶贯满盈的老魔头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良心发现,因为害怕自己的尸体引来秃鹫伤害无辜的孩子,老头放下高手的骄傲和执念,魔功倒转,舍弃了一生苦修的功力,向苍天又借了几年寿命。
老头在镇上找了份武院教习的活儿,带着孩子也算安家落户。武院的管事起初看不起这个其貌不扬的老头儿,待到另外四个教习被他单手放倒,才笑逐颜开的请老人家进屋喝茶。没人知道老头叫什么,大家只知道他姓莫,便都管他叫莫先生。莫先生喜欢穿一件藏红色的长褂,没事的时候总是双手交叉拢在袖里,微伛着腰,来回逛武院前那条破烂不堪的石子路,蹲在路边琢磨摆摊卖艺的术士手下所谓无人可破的棋局。间或兴致大发,上去试试,露出只有八根手指的双手,摊主起初被他的造型唬的头皮发麻,渐渐也自习惯。
莫先生指点孩子动作的时候总是微眯着眼,慢条斯理的开口说些不留情面的狠话,若是有护短的孩子家长来找,他也不计较,微笑道歉,任家长把孩子领走。也因为严师的名头,倒有些懂行的镇民都把家里的孩子往他门下推,他一概来者不拒,照单全收。弟子多,收入就高,老头又宠小娃娃,开头那几年,朝雨的生活过的很安逸。
假如日子一直安稳过到朝雨成人,那无父无母的生活想也不算太糟。可就在朝雨五岁那年的夏天里,莫老头向天借的命到了头,他穿着那身藏红色的长袍,躺在自家的松木藤椅上,带着遗憾和挂怀,溘然长逝,只留给小朝雨一间新盖的瓦房和一袋叮当作响的碎银。当时朝雨看着椅子上突然没了声息的古怪老头,失去亲人的感觉尚不算强烈,却在老头众弟子集资办的葬礼上放声大哭,就好像白色的招魂幡真的招走了老头尚在世间的印记。
后来那个常陪老头下棋的术士领养了朝雨,术士常年摆摊,小娃娃也跟在一旁搬个小凳坐着,迷迷糊糊的学了些星斗卦象,占卜弈棋。因为嘴上常念叨些旁人听不懂的绕口令,镇上的居民叫他小神棍。术士不擅长哄孩子,只知道花钱,哪怕家中再拮据,朝雨想要的东西也一定会给他买下来。
好景不长,在一个万里无云的燥热黑夜里,一群山贼闯进了他们简陋的小家里,乱刀砍死了手无缚鸡之力的术士,被术士藏进米缸的朝雨听着屋内混乱的大笑声和长剑割开血肉的嘶啦声,紧咬着自己的左手,努力不发出声音,两行滚滚热泪自眼眶留下,混着咬出的鲜血滴在崭新的衣领上,浸透了深黑的衬衣,那年他十岁。
再后来,他进了武院习武,也做些杂活维持生计,原先外向开朗的他不怎么和陌生人讲话了,更多的时候是自言自语和埋头练刀,十八岁的时候他是小镇上最强的刀客,却再也没见过那群流窜的山贼。
次年朝雨接到王室的招贤令,赶赴王城的途中在饮马关外的嘉闻古道上演了一出英雄救美,收获了人生第一份爱情,女方家里是世代在这条古道上卖茶叶的,对他这个老实能干,任劳任怨的准女婿非常满意。他们在那年成婚,半年之后他的妻子就怀孕了。
初为人父的朝雨莫名焦虑,把附近几个有名的稳婆地址全跑了个遍,就为了生产的时候可以第一时间把人请来。大夫给妻子开的药方他会反复找人核对,煎药也不敢假手他人。一人独处的时候会兴奋地低吼:“我要当爸爸了。”
命运总爱开老实人的玩笑,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席卷了整个嘉闻古道,小镇里到处都是难民,家家户户都在煎药,好用的不好用的,古方偏方祖传秘方全都拿了出来,人人自危下整个镇子弥漫着药汁的气息,朝雨曾经很多次闻到过这样的气息,又苦又涩,和死亡的气息一模一样。镇长第一时间派人去王城送信求援,信使快马加鞭日夜兼程,换马不换人地赶到王城报告了这条讯息,因为过度疲劳累死在了驿站的马厩里。
时值王室易储风波,支持二皇子的丞相率先收到了消息,而嘉闻古道是二皇子的势力范围,在这个时候什么地方都能乱,只有自家后院不能乱。丞相不但将它隐瞒了下来,还动用手头所有的关系封锁这个消息,所有敢尝试越过饮马关一线的人都死在了无名卫的手里,同时他加紧了对太子的政治攻势。
半月之后,二皇子如愿坐上了王位,丞相急请宫内唯一的大药师前往查看疫情。此时嘉闻古道上的尸体几乎可以筑起一座百丈高的京观,饮马关下的城墙被血水一遍又一遍洗刷,已经染成了深红的颜色。小镇内的幸存者百不足一,朝雨又成了活下来的那个人,而他的妻子带着他们尚未出世的孩子,提前和他告别了。
人生百味,朝雨尝了最痛苦的几样,他在浑浑噩噩中回了安镇,小镇的居民很亲切,还是旧时可爱模样,围上来嘘寒问暖,说家长里短。一个七尺男儿被他们问的红了眼眶,镇上每个人都像是他的亲人,他记得七岁偷过李婶的鸡,只被得知真相以后的她爱怜的抚了抚头,八岁拆过赵叔的墙,赵叔生气的怒吼隔了三条街都能听见,再见他时依旧分他肉串,在高爷爷店里吃的葱油饼从没给过钱,在林奶奶……“林奶奶还好吗?”他惊觉人群里少了个熟悉的面孔,刚才还如被开水煮沸的人群一下子平静了下来,各自摇头散去。赵叔临走前拍了下他的肩膀,遥指镇东的一座小山,“葬在那儿了,半山腰的凉亭,向左走几步能找到,大伙儿给她立了个碑,按她自己的意思,写了安镇林氏。”
朝雨终于崩不住眼眶里的泪水,眼泪如决堤泉水一样往外洒,他又丢掉了生命中一个重要的亲人,难道生命中所有的相识都是为了失去吗?他在心里叩问自己。
他顺理成章的回到武院做了教习,一干就是六年,架不住赵叔女儿赵希坚持不懈的倒追和邻里街坊无声笃定的助攻。他又一次娶妻,赵希在第二年为他生下一个大胖小子,头顶一个旋儿,两只小眼睛,被人挠脚底板就会止不住咯咯咯的笑。
这之后就是遇上损友边陶陶之后被拐去新九沙国办差,起了个烟月双刀的外号。临行前夜依依不舍的妻子没有拦他也没有哭闹,早早把四岁大的儿子哄睡,正面扶着他的肩膀说:“男儿志在四方,我拦不下你,可你要记得回来,平安回来。”
平安回来四个字支撑着现在累累如丧家之犬般的朝雨继续顽强战斗。但沉浸在回忆里的他不慎又被剑气扫中,飞出了屋子,落到院外长街上。朝雨不住口吐鲜血,似乎再难为继。
青铜巨剑没有寻常反派那么多话,调整角度就要给朝雨致命一击。
“我不能死,我死了他们孤儿寡母没人照料活不下去的,我要平安回去。”朝雨咬紧牙关,在心里反复默念,身上的伤口也因为太过用力再次爆开。生死一线间,朝雨瞅着街边景色像是有些熟悉,灵光一闪,左手举起短刀轻触巨剑剑锋,左脚轻点大地,借力整个身子向身后贴地平行飞去。来势汹汹的巨剑紧随不舍,朝雨的身躯撞开大门进入昨夜他们住过的小院里,右手顺势反握定光,在武院苦练八年的挑字诀行云流水地用了出来,点在巨剑剑身,然后青铜巨剑应声破碎,分崩离析。
朝雨躺在地上大口呼气,晒着天上阴冷的阳光,想:“活着真好。”
金阵告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