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在头顶盘桓了一圈。
大风从山林中吹来,枯叶子被卷上了天空。
搁置了一些废弃的桌椅的天台,厚厚的灰层印着凌乱的鞋印子,墙角堆放着水泥袋。
自砖缝里生长开来的小片的青苔,仿佛能掐出水。
我打了个喷嚏,把挽起的袖管拉直,把下巴磕在双臂上。
耀眼的阳光,在渐渐失去了聒噪的蝉鸣的空气里,安静得像一池静水。
吱呀吱呀——铁皮栅栏被推开的声音,什么人走了过来。
我回过头,亮晶晶的灰尘在墙壁的阴影中闪烁着。
“你果然在这里……”夏天轻轻笑。
考试时来僻静的地方是我的习惯,像这个天台,在欣赏校园的风景时心境亦平复了。
“啊,”我把手搭在栏杆上,勾起脚,“我不想对答案,只好偷跑出来啦。”
“你的声音……”夏天皱了皱眉。
“哦,可能有点感冒了,”我裹紧了衣,“这几天熬得晚了点。”
“怎么这么不小心?”夏天来到了我身边,挡挡风,“时间不早了,我们回教室吧。”
“吹了一会子风,脑袋总算清醒了一点,”我笑了笑,“好了,放心吧,考完试之前我不会倒下的。”
短暂的第一次月考结束了。
一走进自己班的大门,闹哄哄的气氛便迎面而来。
我把书包自肩上卸下来,一屁股坐到座位上,见一旁的靳葵似乎不大高兴。
“怎么了?苦着一张脸。”
靳葵低低地哼了哼,掰扯着手指。
我摸摸后脑勺,“其实……我也没考好,这次的比摸底要难,大家都是一样的。”
“怎么会一样呢?”靳葵叹口气,“我没怪你啦,是我脑袋太笨了……”
我拍拍她的肩,缓缓地,“不要急,高一才刚开始,会好起来的。”
龙柘走进教室里说了几句话,我们就放学了。
我和鹿晨走过了飘散着心形黄叶子的栽种着银杏的小路。
“要过中秋了,有什么打算吗?”
“和妈妈一起过吧,和往日一样,不过那一天夜晚,我们会到韩杨家去。”
“白天呢?”
“白天啊……”
“鹿晨,要不要和我去一趟LC区LC区嗯,”我点头,“我要去舅公家串一串门,就是白鲸家啦,在一条古老的街,特别有味道。你不是说很想去称作小鹿城的地方采风吗?”
“好啊!”鹿晨瞪大眼,连连地点头,“我想为为韩杨的事谢谢他,白鲸为人亲和又仗义,我是应该抽时间去拜访的。”
“那就说定了,我们在天鹅雕像那里碰头。”
“好!”
我和鹿晨轻轻地击掌。
自城市中央横亘而过的大江,一个小小的渡轮带起一串锥状的涟漪。
波浪带着白花花的泡沫袭上了堤坝,又退了下来,在水泥的壁垒上留下深深的痕迹。
我们乘坐着公交车越过了宏伟的大桥。
窗口中几只水鸟划过了江面,尖尖的啼鸣荡过了耳畔。
我们到了桥东的一个站头,和繁华的西城相对,这里是一片古老的景象。
由大大小小的青石板拼合起来的街道的两边,坐落着一栋栋独立的小阁楼,墙角的蜘蛛丝沾着几颗亮晶晶的露水,于微风中轻轻地摆动着。
“哇,空气变得清澈了……”鹿晨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真舒服。”
“还在上小学的时候,我们就住在这一片,”我指向一处老建筑,“夏天、吴磊还有白鲸……大家在那里经常玩各种的游戏,像捉迷藏什么的,一不小心一整天就过去了。”
“嗯,”鹿晨点点头,“那些是可以珍藏一生的美好回忆。”
“啊,我们到了哦。”我到了一座大宅子门口停住了脚。
“这里就是了吗?”
我轻轻地走过了洒了点水的白色石阶,拿起门环轻轻地叩了叩,又叩了叩。
隔了大铁门,一声声轻吠透了过来。
“这个声音是……”
我回过头,对鹿晨苦笑,又听到了什么人在说话。
“好了,阿金,我知道是那小子到了。”
大铁门被一只手支开,着家常衣的白鲸露出了一张英俊的脸。
“哥哥,我们来了。”我仰起头一笑。
一条大黄狗扑住了我的双腿,一声又一声地叫,不住地摇起毛茸茸的大尾巴来。
我揉搓这条大黄狗的脑袋,“啊,阿金,你来接我了。”
“来得挺早呢,我们才吃完早饭不久。哦,鹿晨也来了。”白鲸笑了笑,大大地敞开了门,“你们快点进来吧。”
围着树篱的庭院内萦绕着飒飒的流风声。
被修得整齐的矮松中,一株格外大的海棠树一点点地掉着叶子。
庭院的中央一座古朴的大阁楼,牵出一串葡萄架,葡萄架之下一口由鹅卵石垒起的古井。
阿金的小房子安在了大院子的偏门口,仿佛在守护大阁楼一般。
我微微眯起眼,发现了屋檐内藏着的——
一个小小的燕子窝。
鹿晨缓慢地和我们走,一面似乎在细细打量着这个大院子,“空气里有微弱的水声呢。”
我放开了阿金,让其再院子里玩耍,“这很有情调,不是吗?”
白鲸笑了笑,“我们这本来离江就不远啊……”
我们在大阁楼的玄关口换好了鞋子。
我伸着脖子朝里面望,“舅舅和舅妈呢?”
“他们要加点班,一早就出门了。”白鲸苦笑着推开客厅的隔断。
“舅公呢?”我和鹿晨把包放在的沙发上。
“爷爷在书房,练字呢。”白鲸打开了茶柜子,“你们要喝点什么?”
“白开水就行了,要凉的。”
“鹿晨呢?”
“谢谢,我也是……白开水就可以了。”鹿晨仿佛好奇地环顾着挂于墙壁的几副水墨画。
“我先去和舅公打个招呼。”我经过白鲸,哒哒地踏着木地板,朝一间小屋子奔去。
“欸,这小子……”
我拉开书房的门,“舅公……”
一个老人执起一支毛笔,对着铺展开的白纸,如大山一般沉肃。
桌案一盏油灯飘出缕缕的青烟,和檀香油的味道。
“你现在愈发地没规矩了。”老人搁了笔,端起茶杯轻轻地抿一口,“我要说说你爸妈,省得又被娇惯坏了。”
我憨憨地一笑,“今天是中秋,我想一早来给长辈们请安。”
老人拄着拐杖坐在了藤椅子上,抬头看了我一眼,笑,“小智晒黑了不少啊。”
我摸摸脑袋,“哈哈,是吗……”
“臭小子,怎么能放着客人半天不管呢?”白鲸带着鹿晨出现在了门口。
“啊,”我回过头,“对不起。”
舅公眯起了双眼,“这位就是……你在电话里说过要来的同学吧?”
鹿晨面色谦顺地点了点头,“白爷爷好,我是屈源的同学,鹿晨。”
“你姓鹿?”舅公停了手中的茶杯。
“是……”鹿晨怔了怔,好像不妨老人会提出这样子的问题。
“舅公,姓鹿怎么了吗?”我眨眼。
舅公看向了鹿晨,“你家是哪里的?”
鹿晨抿抿嘴,“我自小和父母一起住在靠海的城市,不过我听说,父亲的家乡就是小鹿……不,是建宁市这里,具体在什么地方就不清楚了。”
“哦……”舅公捻起了胡子,笑了笑,“我只是有一点好奇罢了。既然是小智的同学,你就把这里当自己家一样吧,不要太拘束了。”
“谢谢您。”鹿晨点了点头。
我轻轻地支起手搂了搂鹿晨,忽然瞥见书桌前一叠写着字的纸,抽出了一张来。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一个个端正的墨字,看得出十分地有力量。
“这是哥哥的字吧?真好看。”
“啊,是吗?”白鲸怪怪地看了我一眼。
“博博是比从前要长进了点,不过还是有些浮躁,还需历练几年。”舅公又抿了口茶。
“是。”白鲸低了低脑袋。
“舅公别这么说,”我又一手搂起了白鲸,“在这个年纪里,哥哥做已经很不错了。”
舅公笑着拿拐杖拄了拄地板,“你要是懂,不妨也写一篇看看。”
白鲸笑,“爷爷说的是,”把毛笔塞进我手里,“小智也试一试,想必不会差的。”
“不行的,”我摇头,“你们这是要看我的笑话啊?”
“放心吧,不会笑话你的,”白鲸磨起墨来,“这里又没外人。”
“是啊,屈源,写一写吧。”鹿晨笑笑。
我苦笑着蘸了蘸墨水,“那……写什么?”
白鲸笑了笑,“你随意,我们瞧得懂就行了。”
我拈起了毛笔,转动起手腕,于白净的纸面游弋起来。
——“花好月圆人团圆”
我搁置了笔,“好了。”
“啊,圆圆的,好……可爱。”鹿晨轻轻地笑了。
舅公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白鲸勾起了我的脖子,“怎么了?回到了十岁左右的水平了?”
“我说我不写的,你非要我写,写完了还讽刺我!”我气咻咻地转过身去,“亏我还特意想着中秋呢……”
“好了,开玩笑的啦。”白鲸拍拍我的肩,“哥哥给你道歉,好了吧?”
我哈哈地一笑,转回来,“鹿晨,我记得你也说你小时候学过书法,要不要也露一手?”
“我吗?”鹿晨指向了自己。
“怎么样?要不要试一试?”白鲸给鹿晨递过笔。
“那我写些什么呢?”鹿晨看了我一眼,好像略略思考了一会子,落笔于纸上。
——“饮水思源”
鹿晨轻轻地出口气,“那个,我也是多年没写了,对不起……”
“哇,”我凑过去,见到了秀逸的字,小小地惊呼了起来,“真漂亮。”
“这相当不错了,”白鲸看我一眼,“比你要厉害哦。”
我轻轻地按着鹿晨的肩,“鹿晨,没想到啊……”
“嗯,”舅公拿起这张字,“你们三人,各有各的特点。”
我大笑,“舅公靠断字识人的工夫才不错啊。”
我忽然想起了钟楼之上的遭遇。
我摸摸头,“啊,舅公,您曾在树人中学工作过一段时间是吗?”
白鲸笑着敲我的头,“爷爷曾在树人中学工作超过了三十年呢……”
舅公点点头,“是啊,怎么了吗?”
“您记不记得,钟楼有一位木爷爷?”
白鲸看向我。
舅公轻轻地笑了,“啊,知道的,你和他见过了吗?他可还精神?”
我点头,“之前和夏天一起见过了,木爷爷现在有一个叫小樱的外孙女,鹿晨也知道的。”见鹿晨点头,我又笑了,“他啊,现在就和小樱一起出门去环游世界了,要一年后才回来呢。”
“啊,我听说了。”白鲸笑了笑,“可惜呀,我们这一年,暂时就听不到钟声了。”
我笑着,轻轻地摇了摇头。
“哦……”舅公轻轻地点点头,“太好了,就算年轻时有点……啊,不过现在过上了好日子,希望对于他来说不算晚吧。”
“年轻时……”我眨了眨眼,“舅公,木爷爷他年轻时有过点什么吗?”
“没什么,都过去了……”舅公笑了笑,又忽然敲我的头,“你这小子呀,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爱问这爱问那的。”
“他呢,到了高中心眼就变得更大了,”白鲸亦大笑了起来,“每天都忙个不停,一刻也不闲着。”
庭院里的阿金仿佛被我们所吸引,望了过来,摇着尾巴大叫。
鹿晨轻轻地笑着,看向了窘迫的我。
我和鹿晨在舅公家度过了大半天的时光。
我们又由着白鲸带着,到了古街道的各处转了一转,回家时,太阳已经沉入了地平线。
我和鹿晨相互之间道了别,看着月亮渐渐地东升。
吃了饭,我们一家三口到院子里,遇到了夏天一家人。
“你把它也带来啦,你好啊,爱因斯坦。”我用手指轻轻勾了勾夏天怀里的小猫。
它叫一声,伸出刺刺的舌头,舔去了我的手指上的糖粒。
夏天低头蹭了蹭小猫柔软的皮毛,“爱因斯坦也是我的家人啊。”
两家的大人们闲聊着,我和夏天慢慢地走开了,沐浴在柔和的月色之下。
蟋蟀的鸣叫、桂花的香味,以及叮咚的声音。
“是吉他。”我抬起头,看见一个明亮的窗口,“磊磊?”
“是在练习吧,”夏天笑笑,“吴磊一旦专心于某件事,就会得到很大的进步呢。”
“哦,专心吗?”我点了点头,又笑,“那夏天,你呢?你现在想好要专心于那个了吗?”
“牛老师又打来了电话,和我爸爸妈妈说了竞赛的事,等过了十月,就要开始上课了,”夏天轻轻叹息,对着怀里的小生命,“爱因斯坦,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去吧。”我低低地。
“啊,什么?”
“爱因斯坦说,去……”
“小智……”夏天苦笑了起来。
“我是认真的,爱因斯坦也想自己的主人变得更厉害呀。”
“但,我之前没有经验呢……”
“吴磊和白鲸会在呢,”我摇了摇夏天的肩膀,“我哥要是不帮你,我揍他。”
“那你呢?你会去吗?”夏天又笑了笑。
“你去我就去。”我点头,“或许在物理上我不算强项,但我会努力考上的。”
夏天抬起头,望着一轮满月,“小智,谢谢你。”
“作为朋友,我希望你能飞得更高、更远,有一天让我能够骄傲地说,夏天是我的兄弟,”我亦抬起头,“但是我更愿意你活得自由、快乐。我知道你是一个淡泊的人,所以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陪你一起承担后果。”
“好,我决定试一次吧。”夏天,“为了你,你们,也是为了我自己。”
“嗯……”
夏天笑,“你对我这么好,我真是没什么可以回报呢。”
“啊,有的啊。”
“什么?”
我叹口气,“明天月考的成绩就要出来了,如果这回我没考好,让我去你家躲几晚啊。”
我们来到了一大片空地。
一轮皎洁的月亮悬挂于天空的正中央。
万物总会有盈亏的轮转,只希望圆满时我能看得见你,而残缺时,我们仍在一起。
夏天轻轻地一怔,大笑了起来,“好,没问题,你想住多久都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