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云途中,疯老头不知为何,一直给我捣乱,气得我说了好几次重话,他却不痛不痒,一见我翻脸,马上又腆着脸来道歉,嘻嘻哈哈,实在令人头疼。
途中被他逼停了好几次,我严重怀疑他就是来拖延时间的。
如此到达佛合山后,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了。天光乍破,万物欣然。先去见了司法孤山,他正在母枯狱的入口,神色忧愁,似是一夜未眠,面容些许憔悴。看到我与黑鹰一起回来,紧忙整理一番仪容,拂过衣摆,双膝跪了下去,对我郑重行了一礼,俯首道:“属下无能,还请夫人责罚。”
现在降罪于事无补,况且我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直接切入主题,着他起身,问:“狱中情况何如?”
孤山晓得我已经听说了昨天的事,疾首蹙额,回:“现已安定,不过逃脱的妖孽数量众多,还需详查。请夫人放心,一旦盘点完毕,属下定会加派追兵四面逮捕,决不让其逍遥法外,危害人间。”
我微微一顿,颔首道:“司法辛苦了,此事事关重大,千万不可掉以轻心。他们不会那么好对付,需得仔细了。”
“是。”孤山深以为然,受了命,他瞄了一眼疯老头,认出他就是昨日里擅闯母枯狱的人,拱手询问:“夫人,那么此人当如何处置?”
疯老头本是悠闲的看着风景,听闻孤山问话,两道白眉陡然一震,讨好地捏了捏我的衣衫,委屈不已,噘着嘴嘟囔道:“徒孙孙,你一定要冷静些,老头子可以将功折罪,你就别再让他追究了。”
我无声一笑,挑眉看着他,轻描淡写的问:“将功折罪?怎么个折法?”
他凑到我的耳旁,伸手一遮,说起了悄悄话:“我帮你把逃走的妖都抓回来。”
我顿时心动,想一想,又觉得不可置信,给了他一个狐疑的眼神,疯老头信心十足,拍了拍自己的胸,对我一个劲儿地打包票。
收到孤山不甚友好的目光,疯老头故意哼了一声,对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娇气地扭过脖子。
能够主动担责,这个疯老头算有点良心,我稍作思忖,同意了他的办法,转头对孤山道:“让他试试吧,你这边也不要停,抓紧时间。”
孤山拱手,竟未反驳,对我言听计从,十分温顺:“是。”
疯老头满意地嘿嘿一笑,戳了戳我的肩,指着母枯狱入口:“徒孙孙,我们去找若素丫头吧,她乖着呢,不肯跟我老头子走。”
“想得美。”立即变了脸色,义正言辞拒绝了他,双手叉腰,“先给我把逃犯抓回来,少一个都免谈。”
疯老头一下子急了:“徒孙孙,你怎么能这样,这不是为难我呢嘛。”
我没有因他的央求动摇决心,轻傲地一拂袖:“回殿。”
这个阴森恐怖的入口,我是一刻也不想多呆。
疯老头欲哭无泪,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大声嚎叫:“哎呀,造孽啊……”
他在后面哭天喊地,我淡淡勾唇,充耳不闻。悄悄对随在身旁的黑鹰耳语一句:“稍后将若素单独带来,我要见她。”
黑鹰颔首:“遵命。”
再没有别的要交代了,我目不斜视,飞身径走,疯老头忙不迭一声呼喊,跳将着一拍屁股,赶紧跟了上来。
话说佛合山大殿外今日十分热闹,大清早的门庭若市,各路群妖纷纷聚集于此,远远看过去,原本空旷的高台上也是密密麻麻,被围的水泄不通。
梦貘闪烁着明亮的双眸,一时摸不着头脑。
疯老头似乎心慌了,他咽了一下口水,小心翼翼的以同样的手法戳了戳我,问:“徒孙孙啊,不如我就不过去了?”
观望着前方盛景,想也没想,差小白道:“给前辈安排一处雅舍。”
小白伸着脖子正看着前方状况,闻我差遣,迅速回过神,领命道:“是。”面朝疯老头,彬彬有礼道:“请跟我来。”
如此与他们兵分两路,耳旁却也清静。临近殿外,众妖自觉的让出一块空地,我收了术法,款款降落。
足尖还未点地,他们皆拂衣,一个个五体投地,行跪拜之礼,口呼颂言,迎接我的到来。
这么多的妖属同时汇集到一起,我着实意外,一圈扫视下来,已经无法目测多少人数了。
他们之所以能赶过来,我猜测,一定是为了母枯狱中逃脱的妖。
果不其然,当下就有一位花斑豹率先道明来意:“夫人,我等听闻母枯狱昨夜遭人擅闯,致使许多妖魔逃脱,今之来此,特为夫人排忧解难,请夫人示下。”话音刚落,一整个山头的群妖皆应声附和:“请夫人示下。”
我甚欣慰,抿唇一笑,垂首躬身回道:“感谢诸位。”恭敬的行了一礼,后着他们起身,“谢谢诸位能在紧急关头挺身而出,既然大家有此心意,我焉有不应之理。”
“只是事发突然,尚未有逃亡名册,司法正在抓紧时间整理,还需大家耐心等候。”
众妖并不急于一时,花斑豹道:“我们随时听候夫人调遣。”
我点头,不觉十分感激,看着他们一双双斗志昂扬的眼睛,心中倍加温暖。
这大概就是雪中送炭了吧。
话不离题,常言道,磨刀不误砍柴工,况且这是场攻坚战,马虎不得。母枯狱近千年来都没有发生过这等乱事,谁也不知道那些妖逃走之后会去往何方,会做些什么。一切都是未知,我们能做的,是竭尽全力将他们送到该去的地方,好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与他们安排了歇脚之处,等到众妖四散,我拢一拢衣袖,入了大殿。
不多时,见到了许久未曾谋面的前任司法,若素。
她裹了一身素衣,脂粉未施,面貌大不如前,可她挺直了身躯,自有一身寒梅傲骨,令人莫可逼视。
女子屈膝下跪,一头长发披落肩头,纤细的双手贴着地面,玲珑美好:“若素拜见夫人。”
我缓缓走到她跟前,不拘礼节,盘起双腿与她面对面坐着,整理着衣衫,微笑道:“若素,好久不见。”
她螓首微垂,声音柔软:“属下惶恐,不知夫人唤我前来所谓何事?”
我也不跟她废话,只是看着她的样子,有些心疼,默了片刻,问:“昨夜有个老头为见你,大闹母枯狱,将那些个魑魅魍魉放走了许多。此事你早已经知晓了吧?”
若素抬眸,讶异中带了些无奈:“夫人,那,那是您的师公太息老祖……属下也没有料到,他会这么不计后果。”
“那老头疯疯癫癫,果真是我师公?”听了若素的话,还是忍不住心存质疑。
“千真万确。”若素十分肯定,“属下岂敢瞒骗夫人,那确是您的师公。太息老祖心性如顽童,行踪飘忽不定,连您的师父有时都见不到他人,也难怪您不认得。”
我皱了皱眉,松懈下来,继续问:“那你可知,他是什么来历?”
她有些为难,柳眉微皱:“这个……属下也不清楚。”
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勉强算是接受。抿了抿唇,注意力再次转到了面前女子身上。
多年以前,若素为保心爱之人九音的性命,同他一道入了母枯狱,至今算来,已近十载光阴。他二人是真心相爱,说句心里话,我很羡慕。
顾自想了一会,忽然开口问她:“若素,这些年来,你过得很苦吧?”
若素摇头:“算不得什么。”
我微微垂眸,试探性的注视着她:“我想,我可以给你们一个机会,免了你们的牢狱之灾,就看你肯不肯接受了。”
若素一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嘴唇微动,情绪终于有了波澜,小心翼翼的看了我一眼:“敢问夫人,是什么机会?”
尽量放平语调:“很简单,我师公他一时糊涂,铸了大错,你与九音都有些本事,我想让你们帮帮他,去把逃走的妖都抓回来,只是这个任务很艰巨,可能会有性命之忧,你愿意么?”
若素俯身,几乎是毫不犹豫:“义不容辞,多谢夫人。”
我浅笑盈盈,释然的舒了一口气:“很好。”
与若素这边商讨完,伸着懒腰陷进宝座,等黑鹰带着若素退下,我决计去一趟母枯狱,虽说那并不是个好地方,但我想,还是得了解一下。
孤山仍在狱中,入口处是两个露着獠牙的妖兽,他们守卫着这里,任何人都不可擅自出入。
刚才下来的时候没有注意到他们,现在一看,他二人鼻青眼肿,灰头土脸,想必是被疯老头子打的,一时半会儿还缓不过来。
他们乖乖地卧在地上,眼睛水汪汪的满是忠诚,下巴抵着毛茸茸的拳头,以此表达对我的敬畏。
我摸了摸他们的头,柔声道:“二位辛苦了。”
他们能听懂我的话,“呲溜”一下转了个半圆,彼此心有灵犀,默契地为我亮出入口的位置。
那是一个闪耀着蓝色光芒的大印。
无人指引,我顾自一人纵身而下。
绵延百里,冷风嗖嗖,外面是三伏的天,这里头却寒意阵阵。
幸好到了头,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工夫,落在一个平台之上,那里还守卫着三个妖属。我对母枯狱一无所知,正后悔怎么不带个人陪同,现在好了,提出一个唤作净香的妖,教他给我作眼,一路前行。
上一架铁索桥,颤颤巍巍,桥下是滚烫的熔岩,热浪冲天,四面石壁都映着火红的光。
如此走了一百米,净香说还需通过四道门,层层设防,每一道都有重兵把守,轮番巡视,目的就是为了防止有心之人的渗入。他说这话时,越说越没了底气,说到一半,支支吾吾的,自觉止住了。
他所言四道关卡,我齐齐参观了一番,四周皆设岗哨,没有任何盲点,确实足够严密,如果将他们的武力值忽略不计,一只苍蝇也甭想飞进去。
兄弟们都很辛苦,也很坚强,昨儿个似乎挨了顿打,今天照旧精神抖擞。
身份使然,一路畅行无阻,很快到了尽头。
穿过四道关卡,就算真正进入了母枯狱中。
脚下的沙砾细密柔软,隐约可见斑驳的血迹,猩红刺目。空气中漂浮着浓郁的血腥味道,经久未散。凄厉的叫喊声不绝于耳,痛苦难当,回荡在空旷的过道中,徒增几分恐怖。
光秃秃的墙壁上每走几步都会看到不一样的装饰物,兽牙,镣铐,骨架,闪烁着诡异光彩的宝石,无一重复。过往的狱卒眼窝深凹,干瘦如柴,他们手执长枪,拖着佝偻的身子,耐心巡查着每一个角落。骨架中有结网的蜘蛛,经他们发觉,长舌一卷,即吞入腹中。
我正一步步慢慢走着,不言不语,兀自皱紧了眉,净香忽然躬起身子,问:“夫人,您要去牢中看看吗?”
他话音刚落,孤山从拐角走了出来,没有等我回答,净香适时退到身后。
与孤山碰了面,他没想到我会独自下来,眸中惊讶一闪而过,随后又带我去见了看守母枯狱的狱司,
逃脱的妖魔名册已经整理好,狱司心有余悸,忐忑不已,恐我降责于他,递过名册时,满是老茧的手都在颤抖。
孤山打开名册,从中射出一股光芒,映到半空中,一只面目狰狞的蛟龙赫然现出,往右,水波一样浮着一排排文字,是对它的记录。
欲引霄,五爪蛟龙,性情残虐,知人言。因屠杀同类,勾结异党,致使在北洋一战中,佛合山十万兵马全军覆没,罪无可赦。拘于母枯狱二层天人号,受天火之刑,刑期三千六百年。
一字一句浏览完毕,孤山轻拂袖,揭开了第二张的内容,是只桃树精,生得一副花容月貌,此精唤作招不来,为夺部落首领之位,偷习秘术,挑唆是非,设计杀害部落元老,其心可诛,拘于母枯狱一层镰月号,受滴蜡之刑,刑期两千一百四十九年。
第三张是一头上古异兽,已迷失心智,不分敌我,拘于母枯狱一层朱明号,受幽禁之刑,刑期直至大限。
孤山还要再翻时,我摆了摆手,示意可以了。
据名册所收录,此次逃脱妖魔数量共计一千零五十七名,他们之前的活动轨迹并不集中,四大部洲皆有分散,而今逃脱,他们很有可能会重返老巢。
合上名册,我与孤山道:“今日许多妖属都来了,你拿着这个,各挑一些给他们看一看,众人拾柴火焰高,他们也会帮上忙的。”
孤山回:“是。”
狱司全程都在擦汗,临走时,我递给他一块手帕,安抚道:“狱司大人不必紧张,事已至此,我们能做的,是尽最大的力量去弥补,向前看,好么。”顿了顿,绽出一个笑容,“其实你已经做的很好了,希望你以后能做的更好,不要沮丧,一切都可以解决的。”
狱司连连点头,快要哭了出来:“是,夫人说的是。”
就此离开了母枯狱,至于他那牢房是个什么样,我想也不必看了,见微知著,如是而已。
傍晚时分,孤山召集了所有的兄弟姐妹,其中还有偷偷伪装成一朵喇叭花的疯老头,花了两个多时辰,给他们看完了逃犯群像。
我站在他身后,与众妖一起认认真真观看,或多或少,都记了些在心中。
完毕后,转身面朝妖群,队伍里出奇的安静,他们与我一样,看到最真实的残忍,弱肉强食自然没错,只是,有些东西变了就是变了。
一副躯壳里只剩下空荡荡畸形的欲望,该是多么可怕。
唯有以暴制暴。
我审视一周,望着黑压压的妖群,简简单单说了八个字,字字饱含真诚:“路途艰险,各位小心。”
一双双眼睛全都看向我,有惧怕的,忐忑的,但没有知难而退的。
不知是谁忽然出了声,雀跃道:“大家!出发之前,我们一起唱首歌吧,白圣使教我们的那首,好不好?”
我懵然的望向小白,他摸了摸头,咧嘴一笑,我忽的想到了什么,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
突然之间,气氛变得活跃起来。妖群中响起热烈的欢呼声,大家都让小白起个头,小白有些不好意思,在众妖的鼓励怂恿下,最终挠挠头,勇敢的走了出去。
“其实这首歌是夫人教给我的,刚好今日大家聚在一起,也好,权当为大家助一助兴。”小白腼腆一笑。清了清嗓子,将准备领唱。
脑中灵光一闪,我突想到他说的歌是什么了。
那是很久之前,我下令黑鹰去灵山找人,与此同时,也让小白到我记忆中走了一遭,给他听的,就是这首歌。那时纯粹一时兴起,让他把这首歌教给众妖,这么多年,我已经快忘记还有这回事了。
当真惊喜。
小白已经摆开了架势,他挥动两只手,声音高亢的为大家起了一个头。
唱完首句,妖群随之跟着唱了出来:“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比铁还硬,比钢还强!”
“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比铁还硬,比钢还强!”
声音整齐洪亮,气吞山河。回荡天地之间,余音绕梁,三日而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