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次与他一别，迄今为止，不过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他竟变得如此沧桑。
沈固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波澜，寂寥的如同高楼坍塌后死气沉沉的废墟。他看着我，隐隐存有一丝哀伤。皑皑华发有气无力的摆动，涸泽之鱼般心灰意冷。
原本就不苟言笑的他，此刻沉默的站在远处，更令人不寒而栗。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沈固，一时惊呆，无端的生出几分忌惮。
他趋身走来，鞋面上沾了些新鲜的泥土，一步步穿梭在草丛之中，对于污秽毫不在意。偶尔偏一偏头，用手拨开身旁招摇的枝条，从容不迫。
我赶紧揣好自己的东西，等他近了，摆一副自由自在的清闲神色：“好久不见啊，沈天师，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真教我感到惶恐。”
沈固道：“好久不见，看来这一个月你过得很惬意。”他将目光落到我的衣间，瞥见了那抹鲜绿。
见状，适时将衣袖掩紧了些，审时度势，无所畏惧的朝前走了一步，试图与他商榷：“沈固，我知道你找想我做什么，但我师父生病了，可否等我把这些草药拿回去，再来同你决战？”
沈固略一思索：“顾倾城，我这一路找你，可不容易。”
我垂眸，抿了抿唇，镇定思绪引导他道：“事已至此，我也没什么好躲避的。沈天师，你请放心，我不会逃了。”
沈固半信半疑的盯着我，在一番讨价还价之后，终是放我去了。
在沈固的监视下，我回到了三藏身边。把草药给了孙悟空，趁他们忙时，悄悄退了出去。
“师妹，你做什么去？”不到十米处，正在揽柴的悟净忽然唤我，语气携着几分友好的疑惑。
住身一回头，那几双眼睛齐刷刷望了过来，我僵了僵，急中生智道：“不好意思，肚子有点痛，一会儿回来。”
不管伪装的像与不像，边解释着，拔腿就跑。
跑到半道儿上，被沈固截住，带到了曲径尽头一个六角攒尖的凉亭中。
这凉亭位于半山腰上，算得一个绝佳的观景点，向下看去，雾气蒙蒙，草木繁茂。
我刻意疏远着他，站在亭边，感受着湿润的空气，心中有些异样之感。沈固没有想象中剑拔弩张的样子，我很是不安，不知他葫芦里买的什么药，即道：“这地方打架不痛快，要么找一个宽敞点的？”
沈固却道：“我今日不想与你打架。”
“……那你想做什么？”我有些惊讶，心中愈加防备。
“杀一个人太简单了，顾倾城，我不想杀你。”他顿了顿，“但你欠下的债，须得亲自还了。”沈固说的很认真，看起来是早有打算。
“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要答应我，陪你师父取完经后，和我一起游历四方。在此期间，你若能救得一百条人命，我愿与你冰释前嫌。”
他竟有这样高尚的觉悟？我震惊不已，看着他一脸寡淡的神情，实在难以相信。
“你继续犹豫的话，我随时可能反悔。”沈固的眸子忽然间明亮许多，我依稀可以看清里面被掩藏的东西。
他愿意放过我，也愿意给我救赎的机会。但说句发自肺腑的话，我，并不太能够接受。
原因有三。
首先，是他阿妹自己招惹的我，不论什么下场，都是她自作自受，凭什么我就得有负罪感了。再者，以沈固的意思，单单他阿妹这一条命的分量就堪比一百条人命的分量，请问，是谁给了他如此高高在上的优越感？最后，他愿意和我冰释前嫌，怎么，我就要感恩戴德去遵从他的意愿？水火本不相容，我藐视一切仇敌。
幸好他阿妹死了，否则我都不敢保证自己能不能站在这里。
所以，我拒绝他的提议。
“何必那么麻烦。你我打上一架，自然会有个结果。拿本事说话，让彼此心服口服，岂不快哉。”十分生硬的一口回绝。
他的眸子瞬间又暗了下去，大概没料到我会这么不识抬举。或许他觉得自己对我已经格外开恩了，但他没有意识到，这个恩惠于我而言，根本就没有存在的必要。
“顾倾城，你考虑清楚，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沈固明显不悦。
“不胜感激。”我微微躬身，礼貌的颔首。
沈固神情一凛，无言以对，脸色开始发青。
我感觉自己可能是激怒他了，目光与他对视，手指则悄悄捏出一个法诀。自认为动作很隐秘，哪知仍被他发现了，沈固一声质问：“你做什么。”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令我心头一颤，眨眨眼，若无其事地垂下手，做了一个敛袖的动作。可他忽然手臂一挥，掷出一枚明晃晃的镇魂钉。
我猛惊，暗骂一声，立刻闪身躲避。然而事实上，他的目标并非自己，等我回头看时，才发现镇魂钉飞入灌木丛中，钉住了一个人参娃娃。
那人参娃娃不足半尺，细皮嫩肉的极为娇小。沈固提溜着他的朝天辫，吓的人参娃娃四肢乱舞，哇哇直哭：“不要吃我，我只是路过。”哭声清澈嘹亮，还带着婴儿般的奶音。
沈固上下打量着他，像是观摩着一件艺术品。人参娃娃道行极低，大约还没经过什么风浪，第一次被人捉住，小脸煞白煞白直喊求饶。
少顷，沈固手一松，人参娃娃“哎哟”一声，一屁股跌落在地。
“行了，回去吧。没多大能耐就不要到处乱跑，小心被人炖汤喝了。”沈固心胸宽广起来。
人参娃娃泪眼朦胧地昂首看着他，鼻涕快流到嘴边，他擦也不擦，似乎是吓傻了。
沈固忍俊不禁，收去衣摆蹲下去：“不走是吧，好，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沈固一伸手，人参娃娃终于反应过来，“呲溜”吸了吸鼻子，一溜烟的跑了。
我呆在原地，看着沈固唇角的一抹笑意，有种莫名的触动。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目送人参娃娃走了以后，沈固将视线转向了我。那笑容还没来得及收回去，挂在脸上，颇有几分温柔。
世间万物，只有我看到了他下一刻有多不自然。咳了一声后，沈固硬生生换了个一本正经的表情，变脸如换头，别提多么尴尬。
当是时，我真想释放天性，用一连串的哈哈哈哈砸向他，但碍于彼此间高冷的身份，深吸口气，还是忍回去算了。
当气氛重新降入冰点，沈固问：“想好了吗？”
我轻垂眼睫，望向长亭外翠绿的山峦，好一会儿，转头问他道：“那取完经以后，我上哪找你去？”
沈固猝不及防，怔怔看了看我。
我歪着头，耐心等待他的回答，
沈固喉咙一动，少顷，他开口：“不必你找，我自会出现。”
我点头：“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