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听说陈粟是在骨科住着,庆有余连忙去超市买了些强筋健骨的补品,起码在见到陈粟前,他还天真地认为陈粟只是普通骨折。
孟亦睿见庆有余手上拎着的大包小包的骨质补品,本想闷着不作声,但当庆有余上下扫了一眼陈粟以后,发现全身没半点骨折包扎的痕迹,除了脸色有些难看以外,目前的状况渐渐被庆有余定位成前女友为复合特地出演的闹剧。于是放下东西就打算走,话也不愿多说。
孟亦睿见庆有余如此这般,最终还是爆发了,“你还是不是个东西?给你说是骨科你就当真她是骨折了啊?不知道现在医院床位不够有些病人是合并的吗?我告诉你她是脑……!”
孟亦睿还未将脑癌二字说出口,就被陈粟拦了下来。
陈粟苦笑着,因为是苦笑,所以格外丑:“没事,麻烦你大老远跑来看我,我只是平时有点累了,大脑有点扛不住。”
“哦。那你……注意休息,我走了。”
陈粟不敢看庆有余,也不敢再开口同他说话,因为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
青之就在病房外站着,知道陈粟旧爱要来看她,为了避免尴尬就先离了场。但是没想到他们两个说话的功夫不过几分钟就听见了吵架的动静,不一会儿人就出来了,并肩时,青之看了他一眼,气质上不同于旁人,穿戴整齐,一表人才的模样。
又在走廊上溜达了一圈回来,才得知陈粟的眼睛又出问题了。
说是已经看不清了,几近失明。
(2)
“他是干什么的?”
陈粟看着缓缓走进来的青之,蒙着一层水雾,眼睛愈发模糊了。
“老师,化学老师。”陈粟不安地扣着手指,她害怕重新坠入黑暗的恐惧。
“那你呢?”青之在自己的床边坐下,没有故意对陈粟避着左脸,因为陈粟现在也分辨不出那伤痕是个什么了。
“幼师。”
青之记得自己的姑姑就是幼师,多么亲和的职业,可惜社会变了,人也跟着变了,姑姑教的一个小男孩自己顽皮从旋转滑梯上摔了下来,可那家人非说是姑姑在对自家孩子施暴导致的,逼得姑姑最后选择跳楼自杀了,那家人也自此不再纠缠。
不知道为何越来越心疼陈粟,不是因为她和自己的姑姑同样从事幼师,而是因为某些别的原因,自己也说不上来。
“你看过星空吗?”
“现在雾霾这么严重,哪儿有那么多星星给我看。”
陈粟半开着玩笑。
“趁着我没死,你没瞎,我们去看一次星星吧。”青之觉得这句话比一起去蹦极还要天真任性。
“好啊,什么时候?”陈粟决定比青之更任性。
“就现在。”
(3)
两人换上便装,瞒着所有人离开了医院。
怎么可能逃得掉,孟亦睿很快就追回了他们并骂了他们一整个下午。
“像是要跟着穷书生私奔的千金小姐被老爹捉回府里家法处置一样。”陈粟被硬塞回病床上,和青之打趣道。
“胡说些什么啊,现在想看星星只能去医院楼顶了。”
青之翻看着一本杂志,无意间瞟见了一句话:有些路啊,只能一个人走。出自龙应台的《目送》。
很有深意的一句话。
青之望向自己身边躺着的陈粟,陈粟察觉到了这令人感到不适的目光,有点别扭,“你看着我干嘛?”
“你的位置原来躺着一个出车祸的高中生,他是田径队的,可惜双腿截肢,他不愿配合治疗,还和他的父母说‘窗外那棵枯树上的最后一片叶子凋零之时就是他的生命走向终结的一天。’,这话被他的朋友知道了,他朋友见不得他这样矫情消沉,直接抖落掉了那棵树上全部的叶子,并对高中生说‘你现在死了没?’高中生冷静了几天,才开始积极配合治疗,渐渐康复,虽然没了腿,好在保住了命。”
青之不知道为什么要和陈粟说这些,即使陈粟对于化疗和放疗等等痛不欲生的治疗方法没有感到抗拒和排斥,但这些话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因为住院这么久了,宁愿自我毁灭也不愿继续被病痛和药物折磨的始终是自己啊。
“真是矫情病,那我们还看星星吗?在医院楼顶怎么样?”
陈粟对着发神的青之摆了摆手。青之看着陈粟的那股子兴奋劲儿,更是对她感到放心了。
(4)
青之戴上了一条羊毛围巾。
陈粟裹着一件厚厚的羽绒服,手上拿着两罐啤酒,虽然不是从冰箱里取出来的,但在这个季节的低温作用下像是从冰块里滚了一圈,把陈粟的手冻得通红。
“你的病喝这个没问题吧?”
“没问题。”青之接过了啤酒,悄无声息地把啤酒塞进外套里捂着。
陈粟坐在青之身边,喝了一口啤酒。说实话,陈粟并不喜欢喝酒,她对于酒的那种后知后觉的味道实在是无法适应,因此若不是什么隆重的场合,能躲的酒她还是尽量躲开。唯独这次,她很想喝酒,不知从何而起,也没有附加的条件。
“这几天天气将就,应该能见到星星吧。”青之看着只是偶尔掠过飞机的夜空说道。
“你说见就见,那星星岂不是很没面子?”
陈粟说完这句话就打了一个寒颤,啤酒实在是太冰了。
青之从怀中拿出了被自己捂得温热的啤酒递给陈粟,换下了陈粟手中喝了几口的冰啤酒。
“换一下,我想喝冰的。”青之说着就猛灌了一大口。
陈粟被青之的换酒弄得有些不知所措,明明是那么冷的天气,脸居然还会有些发烫。
两个人干坐了很久,没怎么说话聊天,就连一颗星星也没看见。
不知道是因为坐得太久以至于青之的腿麻了还是怎么着,青之觉得自己的双腿有些不听使唤,渐渐地是一种熟悉的锥痛感。
可恶。
青之的骨痛不合时宜地发作了起来,但好在现在的程度自己还能接受。
别让她担心。
青之是这么想的。
可是这疼痛偏不愿让青之称心,一开始只是额头出了些密小的汗珠,说话时也能勉强控制住表情,但紧接着出现的放射性疼痛,让青之不得不小幅度地蠕动起来,面部的肌肉也在随之抽搐。
陈粟看出了青之的古怪,问道:“你怎么了啊?”
青之只想快点离开这里,躲开陈粟。
陈粟见青之不说话,就凑得更近了,“喂,说话啊……喂?唔……?”
青之吻着陈粟,不等陈粟反应就急忙松了口,左摇右晃地扶着护栏跑回了电梯间。
啤酒翻在地上,还有很多的样子,青之没醉。
陈粟晃了晃自己手里的啤酒,已经见底了。
一定是自己醉了。
(5)
青之从电梯里出来就没站稳直接倒在了医院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
一个值夜班的护士路过时见状赶紧叫来了些人把青之抬回了病房,注射药物,输液。
青之被折腾地够呛。
第二天醒来才发现,陈粟没回来。
陈粟还在医院的天台,一个人蹲坐在那儿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但等陈粟醒来以后才发现,自己又看不见了。
在黑暗中独自坐了很久,身边静得像是自己死了一样。
“陈粟!你怎么不回去?”
青之朝着陈粟小跑了过去,刚想扶起陈粟时,被陈粟一把推开。
“我看不见了!我再也看不见了你知道吗?”陈粟死死地瞪着眼睛,就算是根本不清楚青之在哪儿,她也要干瞪着。
“再过一会儿护士就要给你输液了,你要是不走,我扛也要把你扛回去。”
陈粟猛地一下站了起来,头有些晕,右脚有点麻。一下子重心不稳向旁边倒去。
青之本想着接住陈粟,但还是因为昨晚的疼痛没能及时挪出手,情急之下干脆自己躺了下去垫在了陈粟身下。
“你干什么?”
陈粟的头发蹭在了青之脸上,是很自然的发香味,只属于女孩子的那种味道。青之躺的虽然是医院天台上硌人的水泥地,但从来没觉得这么放松过。
没有疼痛。
没有针管。
没有药物。
没有手术。
陈粟只想赶紧起来,但青之把陈粟牢牢钳在怀里。“别动,就抱一会儿,我只是有点累了。”
陈粟不说话了,任由青之抱着。
不知道是过了多久两人才起来,青之送陈粟回病房的时候护士已经等在病房里好一会儿了,这个护士恰巧脾气不太好,噘着嘴抱怨个没完,但此时的青之和陈粟一句都没听进去,两个人都拉上了隔帘准备好好冷静一下。
(6)
主治医生告诉陈粟目前是切除肿瘤的最好时期。
但手术需要家属签字。
孟亦睿嚷着要替陈粟父母签下着决定生死的一张废纸,但被医生呵斥住了。
陈粟苦闷,自己住院也有两三个月了,父母对此一概不知,不知道应不应该继续对二老瞒下去。
这个“最好时期”的时限是一周。
孟亦睿和她商量的时候每次都把手机攥在手里,但就是没勇气把号拨出去,这也不是什么小毛病,也不是什么小手术,又瞒了这么久,哪里有脸说得出口。
最后是青之开的这个口。
陈粟的父母都赶到以后,没有一句话是在责备陈粟和孟亦睿,相反,他们让陈粟放宽心。
陈粟问青之,他在电话这头到底说了些什么。
青之只是笑笑,回避了这个问题。
手术从后天早上八点开始,预计下午三四点结束。
但是这个手术要是成功了,只是降低了病发的可能性,若是失败了,陈粟将面临着植物人乃至死亡的风险。
在护士来给陈粟注射麻药的时候,陈粟开玩笑,“你说我要是真的就这么死了怎么办?”
青之看了陈粟一眼,笑着回答她:“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情,我就告诉你我那天究竟和你爸妈说了什么。”
“你这么一说我倒一点都不想知道了。”
青之看着陈粟被推出了病房。
这时一个护士走了进来,交给了他一张单子,说:“你决定好了吗?到底截不截肢?”
“等到下午三四点的时候我再给你答复吧。”青之把那张单子折了起来放在一旁。
“行吧,你和302床的那个女孩约好了吧?”护士似笑非笑地盯着青之。
“没有,她不知道。”
护士皱了一下鼻子,离开了病房。
离开时,护士说了一句话。
“你一开始死活不愿意截肢,但自从这个女孩来了,你动摇了许多,是想和她一起活下去了吗?”
是啊,非常非常想。
(7)
孟亦睿陪同陈粟的父母在手术室外等候了五个小时了。
已经是下午三点。
青之卧在病床上掰着手指,心急如焚。
等陈粟从手术室里出来的时候,孟亦睿率先堵住了医生问道:“她现在怎么样?”
医生微微垂了一下头。
“很抱歉,我们尽力了,但还是晚了一步。以她现在的状态,应该是植物人了吧。”医生说完就要走。但被陈粟父母拦住了。
二老一起跪在了地上,扯着医生的消毒服痛哭着喊道:“大夫!救救我的小粟吧!她还年轻怎么就成植物人了啊大夫!?”
最后是孟亦睿把他们扶了起来。
而青之听到消息后,只觉得天都要塌了。
看着ICU里输氧的陈粟,记得他俩五个小时前才说过话聊过天开过玩笑。
(8)
陈粟在ICU里休养了几天后转回了302床。
青之等护士取了针,掀开了被子,寒气钻了上来。
已经是二月了。
青之看着陈粟,说了好一会儿话,都是些自顾自的废话。最后青之俯在陈粟耳边说。
“那天我告诉他们,不用担心陈粟的病,因为我是她的男朋友,有我保护她,岳父岳母就放宽心吧。”
多希望这时会像偶像剧里写的那样,奄奄一息的女主角在男主角的深情告白后慢慢苏醒,最后终成眷属。
可惜这不是偶像剧。
陈粟似乎试图做一个合格的植物人,因为一个月过去了,她的各项身体指标都在宣告着陈粟回归正常的终结。
(9)
一个和平常一样的深夜。
某家医院的急诊送来了一个出车祸的小女孩。看样子只有十来岁。
内脏受损,危在旦夕。
陈粟就住的医院收到了急救援助的通知,他们迫切需要一个合适的心脏。
依然是半死的陈粟是优先人选。其次就是放弃截肢治疗的骨癌中期的青之。
青之听到消息后心里忐忑了许久,但还是归于平静。虽然医院不会强迫你为别人的生命奉献自己的生命,但自己已经挥霍浪费了健康,放弃了唯一的治疗,难道还要强行霸占着这躯体吗?
况且陈粟……
就在青之同意捐献器官的前一刻,陈粟的父母已经决然同意捐献自己女儿的心脏了。
“阿姨和叔叔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也知道小粟喜欢你,因此阿姨和叔叔啊,不能让你有什么闪失,不然我们也不好和小粟交代。阿姨和叔叔相信小粟知道这个决定以后会很高兴的。”
青之看得出来陈粟父母的痛心以及对自己女儿的不舍,但自己也只是单方面的“男朋友”而已,说到底,还是不忍心。
现在自己的这条命,算是陈粟给的吧?
(10)
最后青之答应了截肢治疗。
他的双腿从膝关节以下全部被截断。
出院后,青之被痛失爱女却不缺热情与善良的陈粟父母接到了家中做客,看到忙忙碌碌准备午饭的两位老人,突然有些哽咽。
“青之啊,吃饭啊,愣着干嘛?”
青之拿着碗筷的手抖得不行,最后还是说了出来:“我和陈粟其实并不是情侣的关系……叔叔阿姨不用对我这么好。”
陈粟母亲笑了:“阿姨知道啊,叔叔也知道,但是我们俩都能看出来你对小粟的真心以及小粟平时对你的感情,现在的年轻人啊,表白都是磨磨唧唧的……”
青之吃完饭后,陈叔本想从他回去,毕竟青之现在的腿脚有些不方便。但青之还是婉拒了陈叔,一出小区门就让陈叔回去了。
打电话叫来了孟亦睿,他们约好了要去市医院取订好的假肢。
孟亦睿问青之:“不是想放弃生命了吗?怎么一下子就愿意截肢了?”
青之摸着左脸上的凹痕,“因为有了一个不错的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