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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白鹿原(上)

(1)

陈粟又发烧了,这已经是她这两个月内不知道第几次发烧了。

勉强扶着墙到了卫生间,啪得一下打开了浴霸的灯,眼睛里都是血丝,她已经一整晚没合眼了。

失恋了。

结束了自己五年的爱情长跑,陈粟说不出的苦闷。

“庆有余那个混蛋。”

自从大学毕业后,庆有余和自己都一直处于一个异地恋的状态,大家都各忙各的,互不影响,一点都不像是谈恋爱的人。他是高中化学老师,自己是小学美术老师,专业上就已经不同了,共同话题也不会有很多,只是偶然互道早安晚安嘘寒问暖一番。

最后还是自己提了分手。

因为看到他朋友圈里发的一张照片,庆有余在办公室里的自拍,但他的身后还有一个女孩子,穿着校服,应该是他的学生。

就当自己是在无理取闹吧,反正已经受够了这样无趣的异地恋。

没有提到照片,直截了当地提了分手。

庆有余也毫不含糊地答应了。

混蛋。

陈粟站在镜子跟前,梳着自己为了纪念分手刚去染的一头金发,发尾已经有些毛糙,后悔去染头发了。

又凑近了镜子些,突然镜中的自己剧烈摇晃起来,视角有些发白,一口腥味从咽喉用上了口腔,陈粟那一瞬间的反胃促使她把嘴里包着的一口异物吐了出来。

一口鲜血。

(2)

“你发烧也不至于吐血吧,要赶紧看医生啊!”孟亦睿几乎是拽着陈粟到了医院门诊。

“可能只是被那个混蛋气的。”陈粟在孟亦睿的钳制下胡乱扭着,但孟亦睿的力气比陈粟大些,再加之陈粟本身就很虚弱,更是拗不过孟亦睿了。

最后陈粟被孟亦睿扛去了医院科室。

医生看着陈粟的病历,又仔细研究了片刻,方才开口。

“你这恐怕……先去拍个脑CT吧。”

陈粟将信将疑地接了医生开的凭证,朝着CT室走去。

“不就是发个烧吗……拍CT干什么?不就是明摆着骗钱吗?”孟亦睿在一旁咋咋呼呼地嚷着。

陈粟无心搭理孟亦睿,脱了外套就躺到了CT仪上。

等再把片子给医生拿过去看时,医生皱着眉头,对陈粟说:“家属来了吗?”

“来了来了!”孟亦睿一下子冒了出来。

医生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你现在的情况应该是脑肿瘤,不过还不能判断恶性良性,明天再来医院做个化验。”

陈粟听到脑肿瘤这三个字时,心是在发抖的,虽然不知道这肿瘤对人的生命的影响有多大,但毕竟叫做肿瘤,一定已经很严重了吧。

都是那个混蛋气的。

陈粟还在这么想着。

而孟亦睿还僵着,因为自己有一个亲戚就是脑肿瘤去世。

脑肿瘤,说得明白一点,就是脑癌。

(3)

陈粟这次是一个人来医院做化验。孟亦睿不知道为什么不愿意来,不管问多少遍就是不愿多说。

自己回家已经上网查过这个“脑肿瘤”了。

脑癌嘛。

不要紧的。

万一是良性呢?

陈粟心里这么想着。但在等待化验结果时还是紧张地咬着手指,希望是良性,如果是恶性也希望医生误诊,这样自己就能傻乎乎地度过余生。

“很遗憾,是恶性。去办理住院手续吧。”

陈粟拿着自己的化验报告,还没反应过来。

虽然对于这个结果已经接受了大半,但还是不自觉地掏出了手机,打开了通讯录翻找着一个号码。

忘了自己已经把庆有余删掉了。

突然间就哭了出来。

有点累了。

打电话告诉孟亦睿这件事的时候,陈粟整个人都是放空的,也不是放松,而是觉得短暂的安心。

“这事先别告诉我妈,她会受不了的。”

陈粟对一向藏不住事的孟亦睿吩咐完了以后,才挂电话。

回出租房稍微收拾了一下,捡了几件换衣的衣物和洗漱用品,就匆匆回了医院,感觉就像把租房子的钱用来租了个病房住。

陈粟被护士带到了一间三人病房,本来想睡靠近窗户的那一头,却发现那个床位已经有人了,用来划分空间的帘子把那人遮得严严实实的。

(4)

住院的第三天。

这三天来,陈粟一直没见到过那床位的帘子拉开过,也没听见过那人的声音,只知道那人也是癌症,但具体是什么,她还是不清楚。

当晚,陈粟睡得正浓时,突然听见了帘子那头传来的低沉的喘息声,有点吵到陈粟了。陈粟翻了个身想继续睡去时,喘息声一下子变得更加急促起来,好像帘子也在跟着那声音颤动着。

太吵了。

陈粟猛得坐了起来,还没开口提醒那人安静些时,令陈粟彻底慌了的事情发生了。

那人不再喘息,而是直接嘶吼了起来。

是因疼痛而嘶吼。

陈粟一把掀开被子,顾不上穿鞋就扑到了那人的病床前,一下子掀开了帘子,陈粟被眼前的一幕震住了。

一个男人面色惨白,能清楚地看见他脸上、脖颈周围的汗珠,双手都静静握着病床的护栏,身体像是在挣脱着什么似的扭动着,双脚也在乱蹬。

陈粟楞了一下,等反应过来,才迅速地按下了应急铃。

值班护士和医生赶来以后,陈粟站在一旁,怔怔地看着几个护士费力地摁着那个男人的四肢,向他的体内注射镇静剂和止痛剂。

等了很久,他才慢慢平静下来。

医生又仔细地检查了一下那个男人的身体情况,调了一下输液速率才带着护士离开,合上病房门的前一刻,医生还不忘再探头查看一眼,有些不放心的样子。

“打扰了,你休息吧。”

陈粟对医生点了点头,刚想躺回床上,目光就被那敞开的帘子吸了过去。那个男人侧过了身子,脸对着墙壁。陈粟看了一下病床上方玻璃板里夹着的病号信息,姓名:青之。

“青之,晚安。”陈粟关上了灯。

(5)

陈粟端着自己的脸盆进了卫生间,卫生间相对有些拥挤,陈粟勉强把脸盆搁在了水池上。

扭开了水龙头,热水始终不来,陈粟咬着牙把双手浸在了冷水中,只是草草地润湿了一下便迅速抽了出来,脸上又胡乱地拍了点水上去,真的是太冷了。

“陈粟在吗?一会儿去验个血。”一个小护士推着医药车从病房门口经过时朝着里面喊了一声。

陈粟漫不经心地披上了件外套,扯了几张抽纸擦了擦手上的水,手有些肿红。陈粟刚准备起身,忽然耳边嗡鸣,眼前都是一片黑,无论陈粟多么费劲地睁大眼睛,还是那么黑,像个无底洞似的。

陈粟被突如其来的黑暗吓得愣住了,重心有些不稳,手也没摸到墙壁,一下子就撞到了脑袋,全身多多少少都被墙角磕到了。

青之听到了动静。侧了下身体,就看到了摔得狼狈的陈粟,本想继续睡着,但发觉她的眼神无光有些异样时,他撑起自己,坐了起来。只等了几秒不到,他的脚触到了冰冷的瓷砖上。

光着脚踩着地上。

已经不清楚自己有多久没下过床了。

明明是骨癌却活得像瘫痪了一样。

青之又往前挪了两步,觉得自己的骨头没有任何异样的疼痛后,才大胆地迈开了步子,虽然从病床到病房门口左右不过十步的样子。

陈粟被青之勉强扶了起来。突然失明的恐惧使陈粟僵在那里,动弹不得。

青之看着陈粟现在无助惶恐的模样想起来自己刚感受到骨癌疼痛的时候,疼得自己想要把四肢都锯掉,把身体都碾碎……

僵了许久,刚才的小护士推着空了的医药车折了回来,看到陈粟还在,继续催着:“你怎么还没去抽血?”

“她好像看不见了。”

护士看着下了床的青之被吓了一跳,但一反应过来陈粟现在的状况,顾不上医药车,急忙跑去了前台,叫来了陈粟的主治医生。

“应该是肿瘤压迫了视神经,目前应该只是暂时的,但以后说不准。”

主治医生只留给了陈粟这么一句话。

陈粟只能自己勉强消化。

“你先躺着,一会儿会有人来给你抽血的。”青之对陈粟说道。

陈粟使劲眨了一下眼睛,确定自己看不见以后,才慢慢闭上眼睛。全都是黑的,像是晚上一个人在家里不开灯不开窗一样的黑,耳边的嗡鸣声小了一点,但还是让陈粟的心越来越乱,像是被猫打翻的毛线球一样,四处乱滚,最后缠在一起,理也理不开。

“我是不是瞎了。”

陈粟问青之。

“不会的,说不定睡一觉,你就好了呢。”

青之坐回了床上,骨头这时才有些隐隐作痛。

(6)

陈粟是在后来才知道青之是骨癌,因为眼睛的问题,陈粟没办法自己上网查,又不方便直接问青之,只好趁青之做化疗的空档揪住给自己输液的护士问了起来:“骨癌严重吗?”

护士瞟了一眼青之的病床,说道:“看起来没啥问题的病,痛起来,真的要命。”

不给陈粟二次发问的机会,护士就赶紧走了。

陈粟想起来那天晚上青之疼得嘶吼的声音,感觉像是被处以极刑一样。

一定很疼。

青之左眼的眉骨那里是凹进去的,还附带很多疤痕,那是青之发病最疼的那次弄伤的,因为疼痛猛烈地撞击护栏,让原本眉清目秀的脸上有了瑕疵。

陈粟那晚虽说还没失明,但毕竟太黑了,青之到底长什么样她也没看清楚,不过黑暗中辩出的轮廓,让陈粟还是颇为心动。

可惜自己和他都是个将死之人。

(7)

今天是陈粟第一次做化疗,孟亦睿火急火燎地跑来看她。

当孟亦睿看到青之的左脸时明显地愣了一下,但好在即时把表情收了回去。扯了扯陈粟的袖子,小声问道:“他这是?”

“谁啊?”

“哎呀!”孟亦睿又凑近了陈粟一点,小声耳语着:“就是你旁边的青之,他的脸……”

陈粟想一下子推开喋喋不休的孟亦睿,可惜扑了个空,摔在了床上。陈粟三两下爬了起来,揉了揉脑袋说:“他的脸怎么了?”

孟亦睿这才想起陈粟的眼睛已经失明了。略微扫了一眼陈粟,脸上的神情捉摸不透,自己不好再说下去。

等护士叫走了陈粟,孟亦睿才凑近了些青之,问道:“你觉得陈粟这丫头咋样?”

“我对她还不是很了解。”青之卧在床上,翻了个身想继续睡会儿。孟亦睿见状,有些不甘心,本想继续追问下去,但一想起青之的左脸,孟亦睿还是选择了乖乖闭嘴。

“什么嘛。”孟亦睿无聊地刷新着朋友圈的动态,早上九点,她的朋友圈里大概没一个好友在九点以前起床。

青之听着她一个人在那儿絮絮叨叨说个没完,也不开口。不想费劲同孟亦睿多说话,也没精力迎合孟亦睿的话题。

平时骨头疼得咯咯作响,自己已经被折腾够了。

不想应付这些事。

不如睡一觉。

(8)

陈粟做完化疗回病房后只觉得胃是一阵翻腾,化疗后的脸色比任何一个癌症患者都要难看些,这让陈粟有了不如不化疗的想法,但不得不说这个想法真是太愚蠢了,如果不接受术前化疗,恐怕自己能不能撑过这个冬天都是一件很没有把握的事情。

青之告诉自己,他从确诊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三四个月了。骨癌带给他的疼痛虽然让他几度想过放弃治疗草草终结自己的生命,但还是舍不得家人,舍不得这么早离开。

陈粟想起了自己的父母,父亲常年在外地工作,感情虽不如从小陪伴自己长大的母亲那么深刻,却还是有些想念掺杂在对母亲的想念中。

有点想见见他们了。

鼻子有些发酸,眼睛红不红自己也不知道,毕竟看不见。

但是孟亦睿能看见。

像心疼弄丢玩具的孩子那般小心地把陈粟挽进怀中,温柔地理着她的头发,不知不觉竟然带下来了几根发丝。孟亦睿快速地把发丝蹭在了床单上,不再理陈粟的头发,而是轻轻拍打着陈粟的背。

青之对于这个场景有些不习惯,不自然地背过了身,脑袋高高昂起,眼神朝着窗外瞟去。

等陈粟不哭了,青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说出那么一句话。

“等我们都好了,就去蹦极吧。”

“啊?”

(9)

陈粟不清楚青之那天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多半是想鼓励自己拿出觉悟和病魔抗争吧,反正陈粟是这么想的。

可是孟亦睿不这么想。

孟亦睿扶着陈粟到了医院天台透透气,今天的空气质量难得良好,霾是少之甚少。

“你和那个青之现在到底是什么关系?别说是普通朋友,这话听上去就假。”孟亦睿放开了扶着陈粟的手,让陈粟倚在了天台的护栏上。

“我和他的关系确实不是普通朋友,但总得说来,算不算朋友我都不清楚。”陈粟两眼无神地看着远方,即使她看得再远也是一片漆黑。“原来那些瞎子都是这种感觉。”陈粟又伸出手抓了抓自己面前的一团空气,除了空气中的湿度和残留的霾,就目前来看,她感受都不到除这两者以外的东西。

风变得有些黏稠,把陈粟紧紧地包裹了一圈。

一时的凉意使孟亦睿打了一个寒颤。知道陈粟的身子骨现在弱,现在又是十一月的冷冬,还是早点送陈粟回病房比较妥当。

但当孟亦睿意识到这点时,已经迟了一步了。

陈粟的头又有些昏晕,就算是在孟亦睿的搀扶下还是站不稳,一头栽在电梯角落,四肢也使不上劲,身上有些冒着虚汗。孟亦睿见状,慌忙地用手测量陈粟的体温,脸颊的颜色迅速蹿红,身体变得有点烫。

“快点开门啊!快啊!”孟亦睿焦急地在电梯内跺着脚,明明只有七楼,却给她一种七年的感觉。尤其是在开门的那短短几秒,却让孟亦睿一刻也站不住,不等电梯门打开,就大声叫来了护士。

看着护士把陈粟送进急诊室时,心里只希望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青之听到外面的动静,听到了孟亦睿的叫嚷声有些不安,穿上鞋又匆匆披了一件大衣就一步步挪着到了急诊室那儿。

了解完来龙去脉,青之不顾场合地朝着孟亦睿吼了出来。

“她可是脑癌!你怎么能让她吹风?!”

孟亦睿垂着头,双手攥着自己穿着的一条不合时宜的短裙,高跟鞋的鞋跟在地面上焦躁地反复摩擦。

青之也有些疲乏,已经很久没有用这个音量和别人说过话了。

力气都用在疼痛上。

最后青之也瘫坐在了等候椅上,一旁的小护士见不得青之这么受罪,急忙要扶青之回病房休息,但被青之推开了,小护士有些委屈,扭头就跑开了。

两人一直坐了三个小时,才见着被推出来的陈粟,瞧着样子就知道这是又在鬼门关走了一趟,遭了不少罪。

医生走过来说:“这倒也不是去吹了风的问题,而是癌细胞病变,总之还请家属做好心理准备吧。”

孟亦睿和青之还没了解到“病变”一词的含义,医生又转身说了一句。

“还算幸运,她的眼睛现在还能看见一段时间。”

“一段时间……是什么意思?”孟亦睿追问道。

“这个,我们也不好说,看她自己的情况和造化吧。”

这句话像刀子一样胡乱地刺在孟亦睿的心上,什么意思?命不久矣就算了,就连眼睛也难说了吗?

而青之已经来不及消化这么多噩耗了,耳边只能听清楚陈粟刚失明时问他的一句话,“我是不是瞎了。”

没有瞎,说不定睡一觉就好了。

(10)

青之对陈粟说不上喜欢,更多的是同为绝症相互依存取暖的感觉,自己的左脸毁了,她的眼睛瞎了。

冬至了,越来越冷了。

自从陈粟那次“发烧晕倒”后,孟亦睿似乎一直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的样子,青之比以前更少言寡语,卧在床上的时间也是一天比一天多。但至少眼睛是好的,直到有天夜里无意经过护士值班室时听到了一句话。

“那个302床的女孩真倒霉啊,年纪轻轻的就得了癌症,癌细胞病变了不说,这眼睛啊过不了多久又要瞎。”

302床就是自己啊。

这天孟亦睿像往常一样来医院看陈粟,但令孟亦睿想不到的是陈粟竟然知道了自己癌细胞病变的事,本想着再狡辩一番,但没想到陈粟会突然对自己提出这么一个请求。

“能不能让庆有余来看看我,这恐怕是……最后一面了。”

孟亦睿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但面对身体情况如此境地的陈粟,她不好拒绝。手指在拨号键那儿兜了好几个圈子,最后还是打通了庆有余的电话。

并且在陈粟的要求下开了免提。

“喂?”

是庆有余的声音,陈粟控制了一遍又一遍自己的情绪,眼泪还是很失控地涌了出来,窝囊地一点都没有当初自己提分手时那么决绝。

“陈粟在住医院,你抽个时间来看看她。”孟亦睿说话时也在不断深呼吸,生怕成了陈粟那样。

“陈粟住院?她生什么病了……”

不等庆有余问完,孟亦睿又再一次打断了他的话:“同仁人民医院住院本部四楼骨科302床。”

电话挂得很干脆。

陈粟的哭声却没能这么干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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