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将还在襁褓里的小言聿,便被一直效忠于云家的丝绸富商,孔家孔万青和他的妻子金佩兰所收养。他们两老还有一个老来得的儿子,仅大南宫言聿两岁。但两老毕竟世代追随云家,对云家心怀感念,忠心耿耿。云妃死后,小言聿在这世上除了一个遥不可及的父皇,再无亲人。所以孔老夫妇便对小言聿更加偏宠。
南宫言聿自小性子便与其母妃很像,性情温和,温文儒雅,只不过,骨子里多了一些清冷。或许是因为从小身体就不好的缘故吧。大少孔方进五岁便开始习武,而南宫言聿只能日日与汤药为伴,身体稍微好一些的时候,也顶多只能坐在轮椅里,到院子里晒晒太阳赏赏花,读读诗词发发呆。
这样的日子好生无聊,或许这也是为什么,南宫言聿会逐渐有一种少年老成的气息。因为他打小开始,便是过着这种老人家一般的生活啊。
直至他十岁,孔老夫妇将他的身世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云妃的牌位被孔老夫妇供奉在庆云寺,这也是为什么,他们每年都会去庆云寺的原因。孔老夫妇还对他说,虽然云妃临别前再三嘱托,务必让他安度一生,不要心怀仇恨,更不要为她报仇,但是无论他作何决定,孔家都愿誓死效随。
然而那时南宫言聿不过才十岁,与世隔绝般的沉闷生活抹去了他孩童般的心性,同时赋予了他心如止水般淡漠一切的老成。所以当他得知自己身世的时候,他没有恨,没有怒,他反而理解母妃舍身护子的心情。那个遥不可及的皇宫,那高人一等的奢华之境,当中有多少无奈,多少悲凉,云妃看破了,看透了,风光过,却也终究为此付出代价。
所以南宫言聿说:“那就随母妃所愿吧。如今我已在此安生,但愿就此一生。”
尽管如此,对孔老夫妇来说,十岁的他也只不过还是个孩子。所以孔老夫妇又苦口婆心道,“殿下虽是这么想,可那皇后的话未必能够尽信啊!这么多年过去她都未曾放心,不仅派人暗中盯着我们,每年还派五皇子过来监察!要知道,那五皇子一出世其母妃便去世了,是皇后将他要了过去,一直对其精心栽培,好让他将来辅佐嫡皇子登上太子之位。所以五皇子可是皇后的人哪,殿下万不可掉以轻心。我们孔家虽然家业尚未及富可敌国,但要助殿下重振旗鼓,重返皇朝还是盈富有余的。不过念及殿下如今尚且年幼,再过五年,待殿下十五岁之时再做最后决定吧。到那时,无论殿下作何决定,孔家绝对再无二话,定倾力相助。”
南宫言聿对此约定转身便忘诸脑后。
这样沉闷得毫无色彩的日子,仿佛一眼就能望到头。你以为他喜欢成日钻研诗词歌赋,非也,那只是因为他身子弱,学不了武功,无事可做罢了。诗词歌赋,音律书画,只不过是他用来打发时间的工具而已。他从来就不曾喜欢过这些东西。
直到遇见她。
他第一次知道她,是因一首《早春》。春日阳光下,芸芸青衫,芊芊素手,微风将她带向了他。地上那张薄薄纸卷里,潦草的字迹拼凑而成的一首《早春》,竟令他忍不住多看两眼。
她惶惶抬头,与他四目相对。
他扔下纸卷,仓皇而逃。
那时他并不知道,他心中那股莫名涌动的情绪是为何。但他只想收集她所有的功课,一遍又一遍地看。她的字迹可真丑。她写的每一首诗词,或凄美或豪迈,或伤感或悲壮,却都因了她那手奇丑无比的字迹而毁于一旦。所以他每每端详,皆觉好笑。
那段时日,从小到大跟在南宫言聿身边的李正时常陷入一种莫名其妙的思绪里,主子最近这是怎么了?竟忽然会笑了,会笑本是好事,可为什么是傻笑……
那一年,他十五岁。她十二岁。
命运终于将她牵引向了他。他将她收做伴读,终于得以日日相伴。
他唤她,夕儿。她听到他的呼唤,总会认真凝眸望向他,漆黑明亮的眼睛里,带着淡淡的笑意。
他和她一起念书,他兴致昂扬,而她总爱调皮捣蛋。他教她练毛笔字,他耐心细致,而她总嫌难学,怎么都写不好。他给她抚琴奏乐,他饱含情意,而她却睡得很香……
从前的日子如死海凝滞,而自从有了她之后,日子如涓涓溪水流淌向前,每一天都过得很快,每一个明天都有盼头。他无法想象,倘若他今后的生命里没有了她,究竟该如何。所以当他知道孔老夫妇暗中将她赶走,还派人将她刺伤时,他向孔老夫妇发了有史以来的第一通火。
孔万青却说:“殿下命中注定将有一劫,此劫虽未可知,但极有可能是因红颜之祸。此女来路不明,爹娘又遭人追杀,只怕她当真是妖祸!看来当初我就不该一时心软,收留那对姐妹!”
南宫言聿一直以来对孔老夫妇甚是敬重,但那次是他头一次搬出皇子的身份,力压他们,逼他们交出解药,否则他将永远脱离孔家,从此与孔家再无半点瓜葛。
孔老夫妇终是妥协。
当她不在身边的时候,他度日如年。当她生命垂危的时候,他心急如焚。喜欢究竟是什么,他读过那么多诗词,满腹经纶也无法说清道明。他只知道,他不能没有她。
那夜花前月下,他终于问她,是否愿意追随他,跟他去一个与世隔绝之地,从此隐世安居。
她当时含糊其辞,没有回答。
然而很快,有一日她却突然对他说,她再也不愿追随于他。她说她设计杀害了他的哥哥,她说她并非如他所想的美好,她说要他放了她。
可是她不知道,她杀的那个人,和他并没有半点血缘关系啊……他根本就不在乎。他不在乎她是否杀了谁,他不在乎她是否如他想象的美好,他不在乎她是否愿意随他隐世安居……他在乎的是,她为何不相信他。
她为何从不把心中的痛苦和仇恨告诉他……虽然他从不记仇,不喜争斗,但若她真的想报仇,想杀人,无论她想做什么,只要她一句话,他便愿意为她踏出这一步。赴汤蹈火,深陷罪恶,在所不惜……
可是,她终究没有……是不愿相信他,抑或是他从来都误会了她?他以为,她和他一样……
那一夜,他终于初尝情根深种之痛,旧疾复发,吐血不止。纵然如此,他满心想着的,还是她。
可她站在他的病榻旁,竟冷漠得仿佛从不相识,她没有看他一眼,就这么转身,最终决然离去。他想挽留,他仿佛用尽毕生的气力开口唤她,夕儿……
可她再也不会寻声凝眸,用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睛看着他,对他淡淡地笑了。
她走了。
接着他又是吐了很多的血,整个人沉沉昏死过去。他昏迷了整整七天。
他好恨。恨自己身体不争气,恨自己懦弱无能,恨自己连此生最珍视之人都无法保护周全……他昏迷的这短短七日,她在寺中地牢内受尽折磨,而他对此竟一无所知。他醒来之后,李正将消息故意隐瞒,还好有林申儿前来偷偷相告。
南宫言聿一得知消息,便强撑着病身,立即上山。彼时正是深夜,一行人寻着漆黑夜路,马不停蹄,快马加鞭。只可惜,他终究还是来晚了一步。
抵达之时,地牢大火。火光冲天,赤炎熊烈,将漆黑的夜空映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僧人们忙着抢水救火,四处一片乱糟糟。
那是南宫言聿第一次挣扎着想要从轮椅里站起来。可是他太虚弱了,他自小身体就不好,大夫说他怕是这辈子都只能以轮椅代步。他毫无所谓,就这么坐了十几年的轮椅。可是那一夜,在那场无情的大火面前,他恨不得自己能站起来飞奔进去……他要救她!
可惜他根本就站不起来,他的双腿就好像根本就不是他的,他重重地摔到地上,不管旁人怎么扶他,他都挣扎着不让。他悲痛地望着那熊熊火焰,挣扎着,用力地,朝那里一点一点地爬过去。
夕儿……
夕儿……
那场大火一直烧到天亮。清晨无情的太阳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照常升起,大地一片金黄。
唯有他的眼前,他那双布满鲜红血丝的眼睛里,一片狼藉萧怆。
关押着她的地牢,在金黄的阳光下,已成废墟。他爬过去,挖了一日一夜,挖出了他送她的那支夜明簪。
那一刻,他只觉天塌下来一般,双手紧紧攥着夜明簪,忽而仰天长啸,歇斯底里,其声悲绝,久久不散。
问世间情为何物。
直到失去,他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