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老人不是别人,正是今天的主角,神族遮黎邪的族长,统帅五方大陆的神:叱奴三娘。
严格来说,叱奴三娘是一个人,又不是一个人。
因为历代遮黎邪族长都称作叱奴三娘,她们拥有同样的长相,却有着不一样的人生经历,通过灭尽重生的方式,生生世世为遮黎邪之首,也生生世世为遮黎邪的使命燃尽自身全部精神,而后灰飞烟灭。
三娘在,则俗世处明法时代,日月轮常,主次有序,父慈子孝,无上下刀兵之杀戮,无大小疾疫之侵袭,亦无内外饥馑之苦恼,规则明晰,各族相安。
三娘不在,俗世为暗法,日月无序,灾荒不断,欲望日盛,民心躁动。
所谓化劫大会,正是三娘完成一劫使命,灰飞烟灭之时。三娘化劫,预示着旧的时代行将逝去,新的世界即将开启。
然而,所有的黎明终须经历午夜的黑暗。
要不是听到有人呼唤三娘的名字,罗摩雪藏完全不会想到,眼前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家,这个有着普通老人的满脸沟壑纵横,脚下步履阑珊的人居然就是支撑整个五方大陆的神。
如今的她已经是满头银丝,悠长的白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只有那双眼睛,那双略显疲惫却仍然坚毅的眼睛在提醒着人们她的身份,和她注定不会庸俗的人生。
罗摩雪藏的心中突然间升起了一阵悲伤,为即将走下神坛的神。毕竟还只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孩,罗摩雪藏不愿再看老人,而是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老人身边半人高的白狼身上。
这世界上居然有如此高大威武的狼!罗摩雪藏在心中暗暗赞叹着。一身洁白如雪的毛发,一双绿宝石般,透着深邃与高冷,或者还暗藏杀机的眼睛。
似乎是为了迎合身边的老人,或者是为了防止老人跌倒或者路遇周折,白狼故意放慢着脚步,与老人一步一跟。陪伴,以一种最自然的方式,在老人和一头狼之间产生,风雨无妨,亘古不变。
“三娘,所有人都到了。”
加奢低头恭敬地说道,之后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站在老人身后。
叱奴三娘点点头,“那就开始吧!”
“可是三娘,你不打算说点什么么?”
叱奴三娘的脸上露出了微微的笑容,“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言语,终究只是内心的桎梏,我所说的,你们未必会懂,我不说的,未必没有人懂。我这一生,说得太多,我累了,你们就让我安静地走吧!”
“哦,对了!”说话间,三娘突然转向勒沙婆法师和罗摩雪藏的方向,“今天有一位特别的朋友,是我邀请来的,想必你们都见过了,勒沙婆法师,以及法师的高徒,罗摩雪藏小师傅。”突然从叱奴三娘的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罗摩雪藏有些不知所措。
“当我在舍与得之间挣扎徘徊的时候,是法师让我看清了苦之真谛,让我在情与欲的迷雾之间找到了应得的平衡,所以才有今天的叱奴三娘。我的时间不多了,对于你们来说,我的离去只是一个新的开始,而对于我自己而言,却是真正的结束,有些苦伴随了我一生,最后竟融入了我的血肉,成了无法割舍的我自己本身,所以我希望在临终之时可以看到法师,可以在法师的帮助下将这些苦痛送到彼岸,我也就不虚此生了。”
“法师于我有恩,我也希望你们可以善待法师,在他及他的徒儿在危难之际施以援手。”
“放心吧!三娘。”
地水火三族异口同声地说道,并朝法师和罗摩雪藏的方向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
罗摩雪藏发现,在左前方的角落里,有个人和三大族长做着同样的动作,那人与火族族长阎摩耶一般高,但却没有阎摩耶般壮硕的体格,而是皮肤苍白,身材消瘦,看上去有些弱不禁风,罗摩雪藏猜想,这可能就是风族族长吧。
就在此时,白狼发出一声长长的狼嚎,就这么悠远地划破了大漠的严酷与沉静,赤裸裸地留下令人扼腕的凄厉,声音绕梁,久久无法消散。它走到三娘面前,头朝三娘的方向痴痴地站着,那双绿如宝石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晶莹剔透。
三娘低头抚摸着它雪白的皮毛,像一个老友般,在无言的对视中絮叨着离别带来的不舍与伤感,又像是在诉说着一个不那么美好的事实——这一刻已然来临!
三娘回头朝加奢点了点头,只见加奢原地盘腿而坐,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罗摩雪藏只感觉耳边有人低语,声音低沉,却实在听不清所说为何。随着低语声越来越有力,加奢的脚下刹那间多了一圈圈光环,光环由内而外,由下至上地旋转起来,一点点地将他包裹在刺眼的光晕里。
渐渐地,低语声越来越响亮,起先,罗摩雪藏以为加奢是在念着一种自己并未见过的经文,可随着声音的加大,他越发觉得那更应该是一种咒语,因为声音所及之处,庄严感油然而生,声音越大,感觉越是强烈,并且在庄严感的同时又隐隐有种灭世的悲情气氛,这种气氛由弱而强,以至于在场众人,包括罗摩雪藏在内,竟都不受控制地流下了眼泪。
此时的叱奴三娘已经盘坐在地,白狼前腿匍匐,跪坐在她面前。四大族长一一走上前来席地而坐,其余人皆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就在声音已经快要达到极限的时候,突然间一声巨响,整个酒肆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酒肆的四周发出刺耳的吱嘎声,仿佛下一秒就要坍塌一般。
直到此时,罗摩雪藏的心中开始有了些许恐惧,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些恐惧的源头到底是什么。
他只感觉脚下有万条巨龙来回奔走,但奇怪的是,酒肆桌椅虽上下起伏,歪歪斜斜,但仍然保持着原本该有的样子。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窗外狂风大作,金黄的沙粒被疯狂地卷成一道道沙柱,直通天际,漫天飞舞的黄沙如梦如雾,笼罩着天地之间。
又是一声巨响,弧形光柱突然间从天而降,生生地将沙雾撕裂,发出凌厉的寒光,光柱所及,燃起熊熊烈火,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咒语声,霎时间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炼狱中挣扎。毁灭,正在以一种毫无商量的强势姿态,占据着所有人的大脑,似乎下一刻自己就将被卷入那重重危机之中。
忽然,耳边响起了水流的声音,更准确一点来说,像是飞流直下的瀑布刹那间降临到了酒肆上空,可只闻其声,却未见有半点水滴落入酒肆。飞速的水流迅速环绕过酒肆,一路向前,伸向了层层沙雾中那未知的远方。
绿色的灌木和野草沿着水流的方向生长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混沌之中给了天地间一线青翠的希望,形成一道梦幻般的狭长绿洲,代表地狱和死亡的黑色曼陀罗花一层层开遍绿洲,上方点点星光闪烁,像是有精灵在其间舞动,竟构成了一幅生机盎然的奇妙景象。
渺小,罗摩雪藏终于找到了足以让自己恐惧的源头,那就是渺小,虽然师傅从未给他说过渺小的真正的含义,但就在此刻,就在黑色曼陀罗花无边无际地盛开在天边的时候,他被渺小这两个字冲击着,久久不能动弹。
或许这就是传说中的“神”,可以操纵着天地之间万事万物,可以让花儿开,让草儿长,让水流湍急,让风沙席卷,让天雷撞见地火,让生与死瞬间充斥着世间。
一声狼嚎将他拉回到了现实世界中,被狼嚎拉回来的,除了心神不宁的罗摩雪藏外,还有酒肆之外所有的异端景象,就如同魔法师收回了手中的魔袋,什么都没有,只有毫无边际的漫漫黄沙。
加奢依然念着咒语,但咒语声却不再如先前般洪亮巨大,而是低沉婉转,如同一位老者口中的故事,徐徐道来,不慌不忙。
此时,四大族长也开始念咒,其声与加奢的声音时而重合,时而不齐,参差错落,高低有序。随着声符辗转,一些善良的符号开始在叱奴三娘的四周旋转,一些图像不停地出现,又转瞬即逝,忽然间一股异香袭来,叱奴三娘从下而上化为了点滴光亮,刹那间与空气融为一体。
白狼又是一声长啸,比先前更加悲凉,然后化身一道极速的光亮,飞奔出了酒肆,消失在了茫茫大漠之中。
“三娘肉身已灭,诸位可自行安稳。”
加奢不慌不忙,不悲不喜,说话间已走出酒肆,走向白狼消失的方向,四大族长也各自离去。
“怎么样?是不是很震撼?能够看到雪狼王、神守和四大族长同时发力,也算是今生无悔了吧!”
罗摩雪藏还没从刚才的景象中回过神来,只感觉有人碰了他的肩膀,回头一看,原来是那个地族少年。
“你也要走了?”
“是的,我就过来给你打个招呼,我的族人还在外面等着我呢。”
“恩。”罗摩雪藏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呆呆地望着对方。
“我叫末末儿,有缘再见吧。”
说着,末末儿已经走出了酒肆。
罗摩雪藏从窗口看着末末儿的背影,就像是一场梦,一时间酒肆就剩下了自己和师傅两人,师傅依然盘坐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词。
罗摩雪藏知道,师傅是在为叱奴三娘的苦痛超度,可已经飞灰烟灭的人为何还要超度苦痛,罗摩雪藏想不明白,他也不想再想,这个世界有太多太多的事情是他没有经历过的,也有太多的感受是他从来未曾感受过的,比如三娘所说的苦,苦到底是什么?明明是不好的东西,但叱奴三娘说苦的时候,脸上分明洋溢着满足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