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年时间,Q市变化巨大,更多的高楼大厦,更多的公路和高架桥,更加整洁靓丽的市容。陌生又熟悉。即使没有变为男身,身处其间,白蛇觉得自己也会极不适应。
他遁入商场,被路人好奇地打量;跑进小巷,又被人好奇地指点。和那些显得浮夸廉价的coser不同,他相貌奇伟,华服飘逸,犹如天仙下降,仿佛自画中走出。那画,还是绝世的工笔所作。
他发现,这身体形态稳固,拥有无上的束缚性,无论如何念动口诀,都无法恢复蛇身。
去哪里呢?
奔跑了十几公里后,他躲进一处正在拆迁的城中村,在断壁残垣之中找了间尚能容人的屋子。屋子已坍塌一半,但内壁上赫然一面完整的穿衣镜。他站在镜前端量着自己,绝世的美貌,却是男儿之身。他无法接受自己的样子。简直,太荒谬了!做梦一般!虽然也不是没有想过,若自己是个男儿会怎样,会不会更坚强……可真的变成男儿身,感觉却太遭罪了。——甚至支配不大动这身体。无法变形,跑的时候太快,快到他头晕想吐……唉!端祥半天,在旧物堆里找了根绳子,将头发高高束起,绾成一个宝髻。衣服左拽拽右拽拽,实在不好改造,便罢了。
还缺少一双鞋子。
真是物质的极大匮乏,一无所有。无衣无食无住处。没有名字。没有身份。
他记起了自己移物结庐的法术。不过在这里是不行的,空旷的倾圮之地,出现一栋新屋很招摇。把新家建在哪里呢?但云山?出入不便。信号山?半坡上倒还有一点空地,人迹罕至,出现一座茅屋倒也不违和。且山中有百合,山下有人种着瓜果、蔬菜等,可解饥渴……小偷小摸应该引不起太大的怀疑,日后发达了再还债……想到此处,他便重新走了出去。
城市繁盛的灯火将此处包围,一轮明月挂在天空,很容易看见,不远处那个骑着高头黑马的黑衣人。他雕塑一般静止在那里,面对着他的方向。
幽冥教主?他兴奋地冲口而出,奔了过去。
这是我扔到金桥那头的姑娘吗?
是,是我……只是因为一些变故,我变成了男身。其实,我是一条白蛇,可能您已经知道这一点。
黑衣人微微点了点头:你刚刚想去哪里?
我,想去信号山,找个地方住。
从此田舍茅屋,大隐于市?
总得先安顿下来。凌音上仙赠我身体帮我下界,当时只想赶紧救人,没想到还有生存这个问题。我想先找个地方住下来,然后慢慢寻找长天洞主遗失的冰雪玄珠。
若找不到呢?
一定会找到的!既然冰雪玄珠遗落人间,就说明它一定在这人间的某个角落,只要用心去找,一定会找到的!
那若找到了呢?
找到了长天洞主就有救了啊!凌音上仙说他到时会来取的!
然后呢?
然后?他不曾想过这个问题,黑衣人忽然这样问,他觉得有点沮丧了。是的,然后呢?映在脑中的画面是蜇伏在山崖洞穴中的千年时光。
他仿佛感受到了一种冰冷的恶意自那傲慢的黑衣人黢黑难辨的黑色脸庞处发散而来。
黑衣人冷笑了一声:我不是幽冥教主,幽冥教主早在千年前便回归大罗天了。我只是他的一个替代品。我来找你,是因为神鬼两界都有人找我照应你。比如一对老得不能再老的老海龟,他们在十八层地狱里还挂念着一条美丽的白蛇的生死安危;比如你口中的凌音上仙和长天洞主,他们希望你可以在人间好好地活着。可现世代的人间,法律条文名目繁多,规矩森严,如何容得下一个没有身世没有身份的你呢?何况现在处处沦为人间,根本没有世外,除非你能习惯四处躲藏的生涯,否则,你很快就会被踢出去,踢到一个可能失去人身自由的地方。何况,还有来自魔界的危害,凌音上仙赠你的这副躯壳,其实也是将你的魔性锁住,以免将来你难以把持,误入魔道,成为仙界的一大威胁。
怪不得,我回恢不了蛇形……凌音上仙老谋深算啊!
按你自己给自己规划的路线,你势必将为人、仙、魔三道所弃。
他完全没有想过这些,可黑衣人说得通透明白,他的命运只能这样,必然如此……
这世间的一草一木一人一兽,都有自己存在的意义和使命。你也有。你知道衣美住处楼上宿舍里的四个人么?
知道,是集团办事处的工作人员。
那个集团这几年发展不好,所以四个人变成了一个人。
发展不好?明明他们建了那么多店……
寻找冰雪玄珠的仙人诛杀了老厚的大部分势力,人类社会的商业法则吞噬了他开的大部分的店。而且凑巧得很,崛起的边靖集团对这两件事都有参与。你慢慢会了解的。——你若想获得一个名字和身份,今晚就去杀衣美楼上那个人吧!他是个孤儿,名叫常太平,这个名字非常适合你。
可是……为什么要杀他呢?就因为名字适合?
世上只有减一物才好增一物。所有的降生都伴随着痛苦。而有的人存在,就是个错误!黑衣人掉转马头,扔下一句:到时把灰烬用袋子盛好,从窗户扔给我!便打马而去了。
恐怖带来的凉意从宽大袖口爬上了他的身体。——把灰烬用袋子盛好,从窗户扔给我……这是授意好了杀人方式么?在强横的马蹄声中,他五骸俱焚,万箭钻心。
重新感受到自己时,他发觉自己已经到了之前生活过的地方,走在了“回家”的楼梯上。一切都那么熟悉。虽然楼更老了些,楼道里的灰尘明显多了,感应灯大部分都是坏的,但这熟悉的味道沁入心脾,他感觉到自己体内的一部分已经开始放松,渴望舒适的床和酸奶的味道了。
家门就在面前,里面住着曾经的自己。不,是曾经的衣美,现在的初晴。他在门前伫立了几秒钟,转身继续往楼上走。
停在门前,几秒钟后抬手按了一下门铃。
门开了,一个戴着金色镜框、文质彬彬的瘦高个出现在面前。他以前曾经见过他。他总是不善言辞,不合群,好像对什么都看不上,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想来,就如同住在坟墓中的人一样。现在,他看上去至少有三十五岁了,茕然孓立,孤身一人,等待着漫长的死亡来敲他的门。
他没有一丝讶异,反而带着惊喜的表情失声惊叫:是你!我在梦中见过你,一模一样!
梦中?这两个字瞬间引燃了杀戮的欲望。瘦长苍白的手指不知怎么就架在了那瘦高个细长的脖子上,就这样抵着他进了屋子。一个冰冷的声音从体内传来:你是说,我在你梦中出现过?
是,是的。我从小就常做一个梦,梦见和你一模一样的人,也是这样架着我的脖子,每次,我都在快窒息时惊醒……发现是场噩梦……就在……就在昨天晚上,我又,又做了这个梦……
这次,你不会再惊醒了。他转过脸去,手下的力道却更大了。是的,手愈缩愈紧,慢慢生出火来。眼镜已被甩掉的常太平努力瞪大眼睛看着从小出现在梦中的美丽天使将自己掐死,惊奇大过于痛苦……
甚至带着些解脱了的幸福与满足。这样的表情,多少消解了他心中泛涌的罪恶感。
火势渐大,这个了无生趣的人很快被烧成了灰烬。
他,应该说是常太平打开冰箱,找来一只保鲜袋,将灰烬收入其中,走到窗户前丢了下去。冥冥中,他听见马蹄声远去了。
转身找来抹布将残迹抹掉,扔进垃圾桶里。
就这样,开始新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