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义的仇人是Q市风头正劲的一位房地产开发商,名叫种道远,40多岁,是很多年轻人心目中白手起家的创业偶像。
十多年前,种道远还是工地上的一个包工头,对上对下信誉都不错,很吃得开。不过助他发迹的却是因为铲除了几个项目的“钉子户”,因此机缘巧合入了企业,转作管理,慢慢成为一家房地产公司的总经理。Q市最令人神往的星云谷、显赫世家、御海澜岸等世外桃源般的所在都是他建的。
白义说,白家就是当时一个项目的一个钉子户。
白家世代居住在Q市市郊登瀛村。老辈子不知从哪里迁徙来此,只知道是在远离村落的一座快要倾圮的土地庙中起家的。那土地庙空置无数年,香火断绝,后来一位游方的老坤道到了那里,定居下来,重新整修了一番,得了几个善信的供养,后来身体生了病,不知从哪里找到白姓夫妇照顾自己。
白姓夫妇也是能干,庙里庙外开了不少荒地,10多年后,老坤道羽化,白姓夫妇仍在那庙里居住。后来庙被推倒,代之以两间海草屋。经过几代修行和努力,到白义这一代,五世同堂,日子虽说过得艰辛,但也算人丁兴旺,两间海草屋变成了十多间海草屋。
五色石头垒就的墙面,人字形的脊顶,层层叠叠灰褐色的海草,像童话世界中描述的场景一般存在那山脚下、临海处,如梦如幻。
有人说,白家人之所以多长寿者,是因为家宅风水好,前有海后有靠,左青龙右白虎,全占了。
白义有个无忧无虑、天真无邪的童年。虽说父亲性格孤僻,与三亲四戚不太和睦,但他和母亲都勤劳能干,虽然只得些村里的边缘资源,但田间劳作,养鸡喂鸭,一年365天从不闲着。全家人一日三餐,也是有素有荤,过得扎实。
但这幸福不久被种道远的出现打破了。整个村庄被收买,远离村庄的海草屋也不例外。先是村支书给白家算了一笔账,10多间海草屋最后能分得二三十套楼房呢,你们借这事彻底翻身了。但白义父母对楼房完全没有兴趣,他们只想在自己小小的海草屋里忙碌繁衍。
僵持了两年,白义眼看着原先的村庄被一排排出现的白色高楼夷平,田野失踪,河流不见,村里人一夜之间变成了城里人,孤零零的海草屋显得格外孤单脆弱。但白义父母始终乐观,因为一砖一瓦、一田一地都是他们和祖辈用双手一点一点奋斗得来的,没钱盖房,他们在野外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捡,一小推车一小推车地往回拉;没有地种,这里开一片荒,那里开一片荒;没有手续,求爷爷告奶奶不屈不挠地为自己争取……总之一切都是合法的,不怕!
在这期间,开发商的耐心也慢慢被耗光了。一纸“违建拆除”的通知贴上了白家的十几栋房屋,从20多套房子到分不到一套,更是扬言:若是再不搬离,连补偿款都没有!
白家老一辈动摇了。因为他们终于发现自己除了浑身是刺,什么都没有。就连幻想中的保护也不见了。
他们清楚自己的身份,自信从来没有完全地建起来过。再扛下去,就是和自己过不去了。
只有白义的父亲坚持不撤。祖辈辛苦留下的产业,哪能就这么放弃了。那个精瘦的中年汉子倔得像山上的花岗岩,他听过、见过、亲历过太多辛苦的故事,那些独一无二的海草屋就是他和祖辈们的生命,离开了这里,不管能去哪里,能不能活下去、能活得如何,生命都没有意义。
他阻止不了亲友的撤离。
老老少少相互搀扶着走出居住了几辈子的家,真的像是一群灰色的刺猬。白义说。放弃了幻想,失去了尊严,我们都会原形毕露。
推土机迅速夷平了那里。只剩白义家的屋院。
若是在很久很久以前,苦闷地吸着烟的白义父亲会等到种道远来敲开他的门,跟他掏心掏肺说上一晚上,到白天,被说动了的他会带着妻儿依依不舍地离开,走向他的新生活。但现在的种道远已经不管这些了,深夜里的一把火解决了所有问题。
有人在外面大喊着火了,快走!
我们都听到了。父亲拿出所有的积蓄,让我走,他自己却留下了。母亲看父亲留下,也不走了。我也不走,父亲一把将我甩了出去,那个时候我才体会到了父亲的能量,那样的能量,可以做很多很多大事,为什么窝在那里当个穷苦的老实人……
他们被烧死了么?初晴问。
嗯。葬身火海。
这件事在我和亲戚们之间也造成了嫌隙,我被彻底孤立了……
我12岁开始乞食于江湖,辛辛苦苦活到今天,就为了报仇。
白义说他拼尽全力做到了店里剪发师的第二把交椅,经手的头颅无数,不乏达官贵人,也有种道远的亲朋好友,但就是没见过他本人。
每当遇到他的亲朋好友时,你没少卖过力吧?边靖问。都没有效果?
有的说会帮忙介绍。但也有人说,种道远从不去外面理发,都是他妻子给他理发……
哈哈!那你应该及时改变你的策略。
不是我没有想过,但我天生笨,能把理发学好已经耗尽我的心血力气了。更何况,还有什么能把我送到他面前?学厨师,还是武术?我都这么大了!
你其实只需要学会一件事:交朋友。比如我们两个。尤其是她。边靖指着初晴。
白义嘿嘿笑了:那是没法比。一看就比我们白家道行高了几千年都不止。不过报仇这回事,还是自己来比较好,什么都抵不过手刃仇家的快感吧!
我不喜欢杀人,初晴正色道。在白义的讲述里,她数次想到自己的命运。他们很相似:边缘,生涩,孤独……她叹了口气:因为我杀过,知道那种感觉,并没有什么快感。只有无止尽的空洞,将你吸进去,让你在里面飘荡,有可能,一生。
你不懂失去亲人的仇恨和痛苦……
也许我不懂吧!初晴觉得自己相比于白义,于亲情上,是有一点麻木的。但我不希望你有事。你太弱小,势单力孤,报仇是不归路。何况被烧死是你父亲的选择,让你去担当这些一定是他不想的。他把你甩出去,是希望你好好活着,你结婚生子,把姓氏发扬光大,才是他的寄望吧!
对,我同意!边靖说。但有仇不报非君子,与其杀死种道远,不如成为种道远。
你?初晴瞪大眼睛看着边靖:难道他又想故技重施?
边靖看到了初晴的疑虑,淡然一笑:放心,我是说白义通过努力打拼,成为比种道远更成功的人,然后让种道远在他脚下俯首称臣岂不是更痛快?
边靖的提议对白义来说简直不可能实现。种道远那么高的山峰,成为他?超越他?怎么可能攀得上?以他的秉赋资质不轮回转世个几千次是不可能实现的。
初晴也明白这一点。但更让她不安的是边靖的想法。那想法里,仍然闪动着魔鬼的影像。她完全想像得出来那里面隐藏的一个计划:又一个雨夜,种道远在某条路上发生严重车祸,奔驰车完全散架,但他奇迹生还,死去的是撞他的人——白义,而真正的白义在种道远的身体里借尸还魂,拥有了一切……
这样的想法让她不寒而栗。她觉得这段时间自己过于理想化了,以为和边靖在一起会浮四海,横八荒,出宇宙之寥廓,登云天之渺茫……
这个议题暂时停了,夜已深,边靖需要休息。
白义从此可以住在他家,成为他的陪伴。对此白义很乐意。跟温润如玉、伟岸高蹈的边靖多接触、学习,谁都愿意吧!
白义送初晴回家。对于和初晴同行,他心有惴惴,他是可以感应到初晴那巨大的,高不可攀的实相的。
离开边靖家,初晴的心情真真是:月色不可扫,客愁不可道。日月终销毁,大地同枯槁。
在身边低头走着的白义,显然沉浸在攀龙附凤的幸福感中,以及对她的畏惧里。
白义我问你,你愿意成为种道远,拥有他的一切,财富,地位,等等;但付出的代价是,你抛弃你现在的身体,进入那个你厌恶的、和你相比老得多的身体里么?
回到家,她还是禁不住发信息问白义。
白义迅速地回了:当然不愿意!这身体是我父母给的,多少钱也不换!
但你想过没有,你成为种道远,种道远就不存在了,你的仇也报了。
这怎么可能?灵魂大挪移啊?这是高科技吧?不要告诉我你会!
呵呵,不会!
妹妹你怎么了?他问。
没什么。初晴答。
这一夜,始终没有边靖的信息。他不会认为那样的解答就能消除她的疑虑吧!他的性格应该是周全而缜密的不是么?但那一边始终深沉黑暗,宛如黑夜里看不到边际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