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日斜西天,看着是过午时分,没踝的雪提示初晴,她正面对一个全新未知的世界。
肩上的背包很沉,但背包就是她的方向。
她朝着五色经幡飘扬之地踽踽走去。她感觉得到,背后高耸入云的冰峰在缓缓后退。忍不住回身看时,那奇幻缥缈的迦藏峰已消逝不见,唯有一片空旷的雪地,静静反射泛着金色的阳光。仿佛,谁都没有来过,一切是幻梦一场。
行了一个多时辰的路,才看到迎面有六七个穿着五颜六色冲锋衣的男女跑来。他们兴奋地冲她问:你去南迦巴瓦了吗?那边怎么样?
初晴发现自己在不自觉地退缩,有一双眼睛藏在她身体里观察着外界的一切,充满恐惧与防备……她仓惶地摇摇头,慌忙快速地走远。
背后传来一阵不解的嘘声:莫名其妙……她好像不太正常……
与她来的地方不同,色季拉山垭口是一片热闹的景象。自驾者、骑行者、背包客拍照,摄影,欢呼,朝天空抛着唐卡……这些人仿佛都长着魔鬼的脸孔,狰狞着源源地挤压过来……初晴眼睛盯着前面的地,警惕地从人群中穿过,小小的心在皱缩,躲避着随时可能从高空呼啸而来的粗暴的危险。
人往哪里去,她往哪里走。不管对错。
夕阳如同一个巨大的阴谋,在身后缓缓坠落,夜色无边无际地罩过来。行走、高度警惕带来的疲累,和恐惧、饥饿开始一齐瓦解她的意志,慢慢地,满心是重回蛇身的愿望;慢慢地,开始五步一叩,想贴地而行……远远望去,她像一个磕长头前行的虔诚者。
她已经不会爬行了。这个事实比粗横的汽车喇叭声还令她恐惧,明白自己真的失去了依靠,眼框溢满了泪水。
哎,你这样会伤着自己的!不时有路人提醒。
磕头也需要装备,没有护腕护膝不行的,你这样会受伤的,到不了拉萨的!一辆吉普车经过,车上的女人摇下车窗提醒她。初晴没有理会,继续走自己的路。
小妹妹,你的姿势不对,真正磕长头应该这样,这样,这样。有人下车示范,调侃她爬行的姿态像一条笨蛇。
「笨蛇」这个词稍稍引燃了她的双瞳,但很快黯淡了下去。继续走着爬行着。
各类车辆俱都远去了,天地间只剩她一个在跋涉。不,在雪色和月光的映照下,仍能看到前面有一个身影,那是一个独腿的浪人在坚定地架拐而行。
她期待有人帮忙又抗拒这想法。后面奇迹般地骑上来一个年轻人,冲到她前面不远处停下车,跑过来扶起她,略带忧虑地说:你应该脱水了,不能继续走了。先喝点水吧。挂在初晴背包上的水壶里居然盛着满满的温热的水,他一边责怪她为什么不喝水,一边有点庆幸地喂她喝了点。你不能往前走了,晚上得在这里露宿了!我叫小况,我去那边支个帐蓬。
小况大声叫住了前面的独腿浪人,叫他一起过来帮忙,互相照应。哪知帐蓬坏了,加之风大,难以支起。在热水的作用下稍稍缓过劲来的初晴看着二人笨拙地忙碌,又看看四周,试着调动周身气力,集中念力于双目,四周的经幡、玛尼堆、冰雪慢慢飞舞起来,在那二人身后悄然组合,组成一座牢固而奇异的冰雪石屋。
冰屋甫一落成,初晴便晕厥了过去。待意识复苏时,她看到自己已置身冰屋之中,身上覆着一件军绿色毛毡。另外还有四人挤在这间不大的屋子里,——小况,独腿浪人和一对年轻的夫妻,他们正高兴地聊着一路上的所见所闻,过艰难路段的心得体会。一个小巧的气炉上烤着香喷喷的火腿肠和馕。看她醒转,四人兴奋地招呼,一一做了自我介绍。
小况,四川人,大学毕业后开始骑行,两年来在各种边远路线上拍摄关于骑行的纪录片,偶尔在一地驻留,打几个月工,整理照片和视频,积攒下一程的盘缠。
独腿浪人浓眉长髯,只说自己是出家道士,看着不过三十左右的年纪。
年轻的夫妻来自山东,女的叫高琪,男的叫唐斌,刚结婚,买了一辆SUV,自驾318国道度蜜月。看到路边有一座冰屋,觉得惊奇浪漫,下车探看,聊得来便决定留宿于此。
初晴动动嘴唇,说自己姓初,叫初晴。
中学生吧?小况问。
初晴没有回答,低下了头。默默地吃着高琪递来的火腿肠和小面包。
屋子里什么都没有,但有一种温暖而友好的气氛。大家继续边吃边聊,谁的经历多谁最受崇拜,崇拜的中心自然是骑行经历丰富又不吝滔滔分享的小况,他拿出笔记本电脑给大家看他独自拍摄的视频。年轻夫妻很羡慕,想过小况这样的生活,却这样的没有勇气。初晴觉得自己也想过小况这样的生活,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样的勇气。
时间已过午夜,话势见衰。小况有点严肃地说,这两天听说318线又死了几个人,就在距这里不远的地方刚刚发现两具尸体,一男一女,被冰雪封埋一个多月了。
年轻夫妻一阵唏嘘。初晴心下一凛,想到冰峰之上,那两个贴面而来的人……不由地用双手抱住肩膀,瑟瑟发抖。
那两个人我在路上碰见过,在相格宗时我们应该住同一民宿,当时他们好像和一个小姑娘在一起……真没想到,出事的是他们,世事难料!道士叹息着,拿眼觑觑初晴,道:说起来,这冰屋出现得好生奇怪,刚才经过时明明什么都没有。
是啊,感觉就像神迹!小况开玩笑道:不过,道士去拉萨好像更奇怪。
大道汜兮,其可左右。有什么奇怪?倒是这小姑娘,如此羸弱,一个人徒步……我觉得你很面熟,对了,你是不是和那一对夫妻结伴而行?
道士虽面容粗鄙,但双目炯然有神,闪着精光,仿佛看透了她的秘密。是不是我杀了那两个人?这疑问像难以消逝的回声徘徊在心底,追杀着她,带来了不可磨灭的罪恶感。她感觉到自己有一种强烈的意愿:想逃。变成蛇逃离这人间。
看到初晴的局促,高琪过来用手试试她的额头:哎喲,有点烫!吃点药吧?便喂初晴吃了一粒扑热息痛。我们早点休息吧!初晴小妹,明天就坐我们的车走吧!初晴点点头。道士也不咄咄逼人,呵呵地取过放在地上的初晴的水壶,拧开盖子,又从怀中取出一张符箓,引炉子里的火烧成灰,捻在壶盖中,倒入热水,硬逼着初晴喝了。
一心定而王天下,其鬼不崇,其魂不疲。前方道路漫长,神清气爽,虚静恬淡,才得存活……闭上所有的眼睛安心睡吧!道士的话深沉似有所指,但看上去并无恶意。初晴饮下他配的「药」后,果觉气顺魔退,心下清明了不少。
第二天醒来,道士已独自远去。初晴决定跟着夫妻二人走,与小况互道祝福后便各自上路了。刚刚被发现的那对夫妻的死,成为一路上的新闻,说也奇怪,这新闻不能在初晴心里搅出波澜了。在墨竹工卡停车小憩时,一个年老的骑行者认出了她,高兴地冲她打招呼:老天保佑,没想到是你活下来了!我看那两人心术不正,一直替你担忧着呢!这一句,让初晴彻底放下了那对夫妻的死。
高琪唐斌夫妇是善良豪爽的人类,心也长,找地方帮初晴的手机充好了电,看到有几十个未读短信,基本都是一个叫张伟的人发来的,焦虑着她的行程。高琪让初晴回复,初晴摇摇头。我帮你回?不回你的家人朋友会担心死的!高琪便自作主张报了所处地点和平安。
不给你父母打个电话么?
初晴仍是摇头。
我帮你打吧?这里面哪个是你父母的电话?
他们……死了。初晴淡淡地说。
车一路高一路低地行驶着,剩下的旅程变得安静沉闷了许多,高琪不时地插科打诨,也没有将气氛活络过来。唐斌从后视镜里看看初晴,终于问她:到了拉萨后,你打算怎么办?我们可以把你捎回去。
不用,我自己走。
走回去?别逗了小妹妹。大自然最喜欢吞噬你这种孤独弱小的……
坐飞机。初晴说。
带钱了么?唐斌的话不无讽刺。
初晴取过背包打开,取出覆在上面的衣物,里面竟整整齐齐码了十几沓崭新的钞票!高琪一看,失声惊叫:妈妈咪呀,这是个财主!你背着这么多钱走了这么远的路还能活到这里?
初晴取出一沓钱,递给高琪。
什么意思啊?付路费?
还有……帮我买机票。
这是个傻女吧?唐斌?你这样不对噢,财绝对不能外露,你怎么知道我们两个是好人?
初晴嘴角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好像在说:我就是知道。
拉萨大桥五色风马飘扬,车呼啸驶过,就像驶出了一个漫长而幽暗的隧道。阳光洒进初晴的心里,她开始悦纳生而为人的事实与喜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