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朱明从昏迷中醒了过来。但他并没有立刻就睁开眼睛，而是以不久之前刚化生出来的灵觉感知起自己身处的环境。在他的感知中，这地方似乎是一处洞府，里面有些阴暗潮湿，而且不时还能听见流水的声音。这样一探，朱明心中就放心不少。焰光城地处荒原与西域流沙交界地带，境内虽不像流沙之地一般干燥少雨，但水域确实也不多，只在城北十余里处有一条汇入黑水的支流。如此想来，朱明料定自己定然未离焰光城多远，只是不知那强人是何来历，如何能使自己眨眼间就着了他的道，被虏到这里来。
朱明正在思索间，他的身边突然传来一道声音:“既然已经醒了，就不要再装了，当我不知道吗？”
这一道声音让朱明头皮发麻，心中震惊不已，要知道在他的感知之中，他身边可是没有人存在的。现在突然有人在他的身边发声，并一眼看穿他在假装昏迷，这份修为实在高出他不少。
那人既已知道自己醒转过来，朱明便也不好再装昏迷。他随即睁开眼睛，从躺着的石榻之上起身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发声之人是一男子，看其容貌约摸三十岁左右。他穿一身黑袍，紧闭双眼，盘腿坐于离朱明不远处的一尊石台之上，双手抱圆放于脐下。他浑身放出淡淡的光晕，周身似有无数天地气机在流动。他坐在那里，让人感觉到有种神圣的意味，仿佛有万千生灵在对着他顶礼膜拜。
朱明:“是阁下将我带到这里来的吗？”
那人听见朱明说话，张口吐出一道气息，收了全身异相，然后睁开眼睛从石台之上跳下，来到屋内石桌旁坐下，道:“你看这里除了你我还有旁人吗？”又道:“从前有人称呼我黑水河神，现在我叫自己乌灵，你也可以这样称呼我。”
朱明瞠目结舌，呆立当场，心中如巨浪翻涌，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见朱明如此状态，乌灵也不以为异，继续道:“很震惊吧，竟然有一位神灵真身出现在你面前哩。”
朱明平复了一下心情，思索片刻道:“是很震惊，毕竟一位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神灵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普通人并不能保持镇定。”
乌灵看了一眼朱明，道:“哦，你是普通人吗？本尊还真没有见过哪一个普通人可以在我面前平静说话呢。”
朱明:“我只不过是比普通人了解的多些，镇定些罢了，但也还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朱明不想与这位弱水神纠缠太多，于是又揖礼道:“我实在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地方是值得神灵以真身相见的，我不过牧氏一名奴隶护卫，还望神灵放我离去。”
乌灵上下打量了一下朱明，说道:“你不要害怕我会对你不利，我把你带到这里只是想和你说些话。”
朱明不肯相信，仍旧施礼不言。乌灵见状，沉默一会儿后，又道:“你知道我的来历吗？”
朱明:“神灵不是说自己是黑水河神吗？想必就是这黑水上游之地的水神。”
乌灵摇头:“你知道的倒不算少，但却是说错了。”
朱明听后也不言语，只是听着。只听乌灵又接着说道:“黑水本就不是大川，又处于西北荒凉之地，人类并不是太多。神灵终究是要人来信仰的，黑水一体，才是黑水河神想要的，那里又会有什么上游之神下游之神的分别。”
朱明这次不能再保持沉默了:“阁下的意思难道是说人们心中信仰的神灵并不是自然存在的吗？”
乌灵是一尊神灵，可是他现在却说世间神灵依靠他人之信，且不是自然存在于世间。这与朱明之前的猜测太过相似，不能不引起他的注意。
乌灵并不知道朱明之前有过关于神灵的大胆的推测，他只是在朱明存想之时，从朱明的身上感应到了一种似神灵而又有别于黑水流域所有神灵的气息，他觉得这对自己的计划很有帮助，就带走了朱明。
听了朱明的问话，乌灵道:“神灵的确也有自然存在的，但情况却与人类想象的不一样。就如同山与川是自然存在的，那从山川之中孕育而生的山神与河神也应该是自然存在的，但是真实情况却与此不同。山神与河神的化生需要有天地之大造化，更需要人们的持久而虔诚的信愿。因此，这世间的神灵没有不需要他人之信的，也没有真正能够超脱众生、不依赖于众生的。”
朱明闻言沉默良久，他想到了自己与赤虎二人的讨论，他已经非常大胆地推测神灵的存在了，可是乌灵为他讲述的却比他想的更要复杂。他又想到自己体悟到的神灵，究竟有没有那样恒存于天地万物之外的神灵？他的心灵陷入了迷惑之中，他迫切地想要求证自己心中的所思所悟。
朱明的这些心内变化乌灵自然不知晓，他在说完话后就任由朱明沉默思考。他拿起桌上的石壶和石杯为自己斟了一杯茶水，然后就在那里自己酌饮，不时用眼光扫一下沉默的朱明。
一杯茶水饮尽，乌灵放下石杯，又道:“世人皆信神灵，西荒之地的人类也不例外。人类信奉哪一位神灵，他的身上自然会有那一位神灵的气息。可是我从你身上感应到的神灵气息并不是流沙中的任何一位神灵的，而且还很特殊，可以告诉我你信奉的是哪一位神灵吗？”
朱明闻言心神回转过来，道:“我信的是明神。”
乌灵仔细想了一下确实没有听过这样一位神灵，但世界之大，毕竟不是他这等修为的人能够尽知的。观朱明野外修行时显露出来的异相可知，他信奉的那位明神也必是不凡。
乌灵是彻彻底底地想差了，他以寻常眼光看神灵，以为明神是大荒之中的一位神灵。其实，朱明说的明神就是他所体悟到的超脱万物，生养万物，不言不争的至上之神。他原本并未想到为那样的一尊神灵添加名号，因为他觉得存在于世间的一切名号都不足以总括那位神灵的存在状态。只是在乌灵问起时他才突然想起，那位神灵也需要有自己的名号，因为没有名号人们就根本无从认知神灵。于是，他的心底浮现出一个明，他觉得明似乎可以简略地概括一下那位神灵的存在状态。
乌灵似在追忆:“六百多年以前，青帝伏羲氏尚没有成为天下共主，那时的大荒还在共尊燧皇，西荒之地也没形成今日这般格局。那时的我还只是黑水里的一个初开灵智的妖灵，只知道吞吐日精月华，感应天地自然，也时常上岸观察地上神奇的人类。这样的日子过了大概两百余年，到了伏羲氏临中国，领导大荒万国时期，一天我突然觉得自己或许可以化成人类的模样，在人间行走，于是，我就自然而然地变成了现在这副形貌。化成人形的我经常在地上游历，我遍游流沙之地，南去陇原，远赴诸夏之地，我见过许许多多的人类、异人、修行者、神灵、和我一样的妖灵，这时我才发现这世间是如此的瑰丽神奇，天地是如此的广博，自己的生命如此的渺小，我的心中第一次生出了探究天地大道，超脱万物轮回的心愿。可是大道难求，轮回难脱，世间求道者不知凡几，但真正成道的也没有多少人。我只不过是弱水一妖灵，又无真法可证，前行之路实在艰难。这时我想起了大荒之中的神灵，登临神位，借众生心念之力修行。我因此结束了游历，回返黑水，在一年黑水草原遭遇大旱之时以神通引黑水之水降雨，黑水两岸人类感念我的恩德，就奉我为神灵，我也因此借人之信，登黑水神之位。”
乌灵在说这些话之时，脸上皆是缅怀之色，而朱明也只是在静静地听着他的叙述。
“成为黑水河神的我，借助众生心愿力洗炼形神，观悟众生之欲念，境界法力日渐提升，终于在二百余年前于定中见我，由人境证入地境，修行始有成就，其后百余年我也只是法力日进，但道行却一直未有突破。”乌灵又道。
朱明:“尊神黑水河神做的好好的，为什么落得如今这般地步？”
乌灵闻言脸上现出一股戾气，但很快又散去。他说道:“我当初登临神位虽有利用人类心愿之意，可是也未曾害过人类性命，反而多有护助。但是，一百多年前有一只恶妖不知道从哪里来到了西荒之地，那恶妖神通法力强大，将我打伤，夺了我的水神之位。幸亏我尚有些保命之法，逃离了黑水，得以死里逃生。那恶妖为聚拢黑水两岸人类的信愿又以法力降下暴雨，掀起滔天洪水，给两岸人类带来灭顶之灾。恶妖利用如此灾难，轻易骗取人类的感激和信任，一举登临神位。而我在逃离黑水之后四处躲避，最后隐藏于此地修行到今日。期间，我也曾多次试图反攻，奈何自己身受重伤神通不敌那恶妖，兼且又无合适帮手，以至于百余年间我都无法重回黑水。”
朱明心头震惊，他没有想到，向来神秘莫测、神威似海的神灵，在撕去其神秘面纱之后，显现出来的竟然是这般血腥残酷的画面。这样的神灵真的能够被称为神灵吗？他又想到，乌灵又为何会对自己说出这些辛秘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