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以前说过,他支持我离开程学文,并借给我路费逃跑去深圳。思前想后,我还是先逃跑吧。我才十八岁,如花的年龄,虽然倍受催残,但也不能现在杀人去投胎啊。程学文几天就会醉一次,杀人下不了手,但提醒了我半夜逃跑的机会。如果半夜偷偷跑走,天亮前必定能到大伯家。一旦拿到了大伯的两百元钱,我立即去巫江县城,可以说是神不知鬼不觉,程家人还能找得到我吗?我美美地想,到了巫江县城,先找个餐馆服务员做上两个月再说。两个月后,我能领到一个月工资,再加上大伯的两百元钱,到时买票南下,彻底摆脱程家。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个东风就是睡房外面的锁。刚回来几天,程哲明每每要在外面锁上我和程学文的睡房门,才肯去睡觉,以圆他孙子之梦。十天后的现在,虽然他见我老实乖顺了,没有夜夜锁门,但我情绪不好的时候,他还是会锁门。因此,为了逃婚,为了逃跑成功,我一定要取得程家人的信任,不要说打骂忍着,就是痰吐在我脸上,我也得忍着。
果然,我的用心良苦起作用了,程家人以为我被程学文打怕了,农历八月之后,程哲明再也没在门外锁过门,甚至我早上起来的时候,他都懒得起来看看。我暗自庆幸,机会终于来临了。中秋后的第三天晚上,程学文在他表哥家喝酒,大醉,倒头就睡,鼾声如雷。而且,程哲明和程学龙父子俩也喝得差不多了,这是个绝好机会,我决定后半夜逃跑。
夜深了,夜沉了,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听着程学文的讨厌鼾声,以及程家其他房间的鼾声和呓语,黑暗中我双手合十,向上天祷告:“上天啊,你无所不能、无所不在,请您放过我吧,让我逃跑成功,结束这奴隶般牛马不如的日子!我发誓,下半辈子我一定多做好事,以报答您的助我逃婚之恩德!”
程家的公鸡叫得特别早,头遍大概是凌晨三点多。我没有手表,只能以鸡叫定时间。本来,在福建时,我买了一块石英电子表的。我被恶棍们抓回来后,朋信强叫程学文没收掉我的表。他说,有了手表,就能掌握时间,约好时间,容易逃跑。程学文一个哈儿,什么都听朋信强的,说对对对,日妈的格老子,狗日的我怎么没想到呢?当即从我手上把表抢去了。
鸡叫头遍十分钟后,程家以及屋外没有任何声音,我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轻手轻脚下床,穿好鞋子,没带任何东西,轻轻走向房门。睡觉前,我就清理了睡床到房门的任何杂物,特别是地上的塑料袋子,更是清理得一个不剩。踩在塑料袋子上会发出声响,也不知是谁教程哲明的。死老头子又教给程学文这个哈儿。自我被强行压到程家后,程狗子清醒的时候,每晚必在房前铺上一层塑料袋子,有时还搬上几蛇皮袋的谷子,堵住房门。
房门是我在睡前虚掩着的。我轻轻拉开房门,又轻轻走到堂屋大门前,尽量用巧劲轻轻拉开木质门栓。这时候的巫江农村,除了个别新建楼房,大门都是木门和木门栓,从里面关死门,不用上锁,也没地方装锁。此前几天,为了拉开门栓不弄出声响,家里没人的时候,我就找机会练习,达到了熟练用巧劲拉开门栓,而且还不发出声音。
门栓拉开了,大门也拉开了一人宽,我止不住心跳加速,轻手轻脚走出了程家,连大门都忘记虚掩。站在程家大门前,一轮还算圆的明月挂在高高的天空上。天上月朗星稀,人间万籁俱寂,正是逃跑的好时候。我尽量压住激动的心,轻轻走过程家场坪,走到大路上,又闪入通到双虎镇的山路上。刚走到山路上,还没走几步,我不禁回头看了一眼月光沐浴下的程家和村庄。月光虽明朗,村庄却明明暗暗,不太真实。我轻声说:“程狗子,我跑了,再也不会做你的**了,再也不会为你个哈儿生儿育女了,你等着断子绝孙吧!”
还没骂完,我抬脚就跑,以最快的速度跑着,足足跑了半个小时左右。
跑着跑着,我渐渐没体力了,停了下来,信步走着。忽然,我想到,不行,如果程家人发现我已逃跑,程学龙骑着摩托车追来,岂不是又功亏一篑!此时山路两边是山,山路前面全是高大的松树,看不到月亮。我看着前面黑呼呼的山路,猛然有一种恐惧感。
既然又怕黑又怕程家追来,现在还挺早,我倒不如躲在山上,等到天快亮再说。
想好之后,我爬到山上,坐在一棵松树下,背靠着树,脚蹬着一块大石头,抬眼看着天上。圆月已西斜,天空慰蓝,万里无云,正是秋高气爽的季节。前两天就是中秋,是万家团圆的节日。而我们家呢!自从父亲死后,快十年了,不要说一家人团圆,连个音讯都没有。妈妈在哪里?姐姐在哪里?妹妹又在哪里?月亮啊月亮,您高悬天上,普照天下万物,请您告诉我,我的亲人们在哪里!特别是我那可怜的妈妈,她在哪里啊?在哪里!
看着月亮,想着母亲和姐姐妹妹,再回想着我这么多年来的屈辱,我心里特别特别难过,想哭,想大哭。可现在是凌晨,还在山上,我不敢哭。如果哭声惊动了山上的野狗野猪,那我岂不是葬身兽口,那不但恐怖,而且心不甘。我逃跑出来不是让野物美餐一顿,而是要恢复自由之身,去赚钱,去找到我那可怜的母亲。关键时刻,我决不能失之千里。我努力控制住从心口涌上来的悲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但是,我的眼泪却不争气,一个劲地流着,流着,流到脸上,流到嘴角,掉在地上,无意中流到嘴里的泪水,咸咸的,苦苦的……
月亮西走,山风轻拂,我感觉到一阵阵凉意。自然而然,我收起双脚,抱紧双膝,全身缩成一团,尽量使自己能暖和一点。又坐了好一会儿,我又困又乏,虽然想睡得紧,却又头痛得很,不可能睡得着。况且,这个时刻,我绝对不能睡着,不能因小失大。秋夜漫长,秋凉如水,为了打发时间,我努力回忆,从能记事时起,一直回忆到现在。我发现,我长到十八岁,竟然没有几天开心的日子。生为女人,来到这世上,命苦如斯,我为自己感到悲哀。
终于,东方泛出鱼肚白,天快亮了。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我站起身,跺了跺脚,脚都坐麻了。
下了山,微微曙光中,山路上没一个行人。我情不自禁一阵猛跑,跑过了黑松林,才停了下来,快步走着。马上就要逃跑成功了,决不能有任何闪失。我一边快步走,一边尖着耳朵听。凡是后面传来脚步声和摩托车声,我立即闪到路旁观察。如果发现是程家或者是朋家的人,那就得以最快的速度跑到山上,跑到田野里,躲起来。幸运的是,快到双虎镇了,后面也没几个行人,更不要说程家人和朋家人了。等到我风尘仆仆赶到双虎镇码头的时候,天还没大亮,码头上稀稀落落有几个等轮渡的山民,第一班过渡船还没到时间呢。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躲在码头边一根电线杆后,观察陆续从镇上各地来上船的人,以防不测。“呜——”汽笛三声长鸣,响彻云霄,摆渡船靠岸了,我一阵窃喜。为了安全,我向四周扫了一眼,确定没有发现可疑的人,才以最快的速度,冲向摆渡船。岸边和船身是用一米宽的木板架起来的上船便桥,由于心急,我差点把一个女人挤到水里。那女人指着我大骂:“尖脑壳,死娼子,你去死啊,阎王啷个不收你嘛!”我没回头,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同时,还是继续向前挤,顺利上了船,找了一个隐蔽的地方躲了起来。
船到河中心,我走到船舷边,看着小三峡两岸。太阳还没升起,东方的山头红彤彤的。天高云淡,大宁河的水清彻见底,倒映着两岸直插云霄的奇形怪状的山峰,沿着湍急奔腾的河水,延伸到天边。群山绵绵,偶尔一簇红一簇黄,万绿中点缀着秋天的气息。我不禁脱口说:“好美啊!”这是我生长的地方,从小到大,我不觉得她美,只觉得是个鸟不拉屎的蛮荒之地。可此时此刻,我真觉得她美,美不胜收,美到极致。我想,怪不得全国各地的人,还有全世界的人,都跑到这里来玩,原来这里确实美啊!以前我怎么没发现呢?奇怪!
再看对岸双虎镇,沿河到半山,层层叠叠,红砖青瓦,错落有致。后面群山怀抱,前面一湾清水,沿河小街上,山民熙熙攘攘,这一处,或那一处,炊烟袅袅,好一幅小三峡古镇的山水画。此前,我也多次经过双虎镇,却没发现双虎镇的古朴和美丽,怪事!
“呜——”
又是汽笛三声,摆渡船靠岸了,过渡的男女老少纷纷向前挤,我不急,排在最后面。下了船,站在小码头附近的一块石头上,我再次回看对岸双虎镇,以及远处看不见的吴龙村。多少年了,我第一次逃跑跨过了这条著名的大宁河,一股酸楚从五脏六腑涌向全身每个细胞,终于忍不住,热泪盈眶,放声大哭,“哇哇哇......爸爸,你为什么死得那么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