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的生存环境下,人身和财产都得不到保护,我母亲还能留下来不走,我感谢她,发自内心的感谢。我上二年级下学期的时候,母亲有一天比较清醒,曾经对我们三姐妹说,有我在,你们就能上学,过几年你们大了,也没人敢欺负我们了。从今年开始,我们还是花大力气养猪。有了猪,你们就有钱上学了。你们能考上大学中专,那更好,远远地离开这个鬼地方。如果考不上,也会识字,也会算钱,那就出去打工。我们家的日子会好起来的。
自从小姨跑了,孙孙寡妇敲诈我父亲之后,父亲收敛了许多。但是,大伯和村里的男人依然欺负父亲,父亲和母亲还是吵架不断。有好几次,母亲挨骂后,她一反常态,操起菜刀,砍向父亲。有一次,还砍伤了父亲胳膊,流血不止。母亲在砍父亲的时候,还恶狠狠地说:“砍死你,老子砍死你,老子发誓砍死你!”那一次,我们都以为母亲的疯病又发了,个个吓得不轻。特别是父亲,虽然还在外面寻花问柳,但也不敢轻易打母亲了。
因此,由于父亲的收敛,我们母女四人一门心思养猪,三姐妹除了上学吃饭睡觉,不是在田地里干活,就会在山上山下田梗坡畔打猪草。而母亲更是起早贪黑,不分白天黑夜,所有的精力都放在猪身上了。到了1997年春节后,我们家竟然有了六头猪,其中还有一头是母猪,另外还有十多只鸡。看着猪圈里一头头皮毛油亮的猪,和一群活泼乱跳的鸡,我们姐妹看到了希望,看到了花裙子,看到了书包和铅笔,好日子就要光临我们这个不幸的家庭了。
母亲高兴地说,端午节的时候,先卖一头猪,你们每个人都买两套裙子。在学校里,我们三姐妹是穿得最差的,衣服不是大就是小,还破破烂烂,黑不溜秋。每当看见女同学们穿着花裙子在操场上做操,在阳光的斜照下做操,我们三姐妹就羡慕得不得了。经过一年的流汗流血,猪养大了,我们可以买花裙子了,我们三姐妹不管是走路还是干活,都心花怒放。我们盼望着母亲带我们到双虎镇赶集,然后帮我们买花裙子,漂漂亮亮地去上学……
可惜,天不随人愿!不久,我们家就家破人亡,猪散鸡无!
1997年农历四月初十,星期五,这天家里种黄豆。早上,母亲煮的是玉米面,还有四季葱菜汤。大家没吃饱。父亲骂道:“清汤寡水,吃吃吃,吃你妈个马屁!没力气啷个种黄豆?”黄豆是我们家重要农产品,每年收获后,一半卖钱,一半用来打豆腐,豆渣用来养猪,母亲非常看重,今天早早起床在黄豆地里翻土,才回家做早饭。母亲回来后,我们姐妹才起床,妹妹还一直哭闹,吵着要吃奶。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跟姐姐两三岁就断奶了,妹妹却吃到六、七岁,直吃到父亲死的这一天。由于妹妹的哭闹,母亲非常心烦,也没有心思做什么早餐,所以只做了玉米面和四季葱汤,并且喂妹妹吃了会奶。吃完早钣,早上九点左右了,由于太晚,母亲叫我和姐姐不要上学了,帮她的忙,跟她到大伯家门口的地里种黄豆去。
到了地里,母亲用锄头挖窝子,我跟姐姐在后面丢黄豆种子,妹妹在后面跟着哭。大概,妹妹还没吃饱,想吃奶,所以跟在母亲后面,要母亲抱。此时,父亲一个人正在在我们家门口前面挖田。他听见妹妹哭,气不打一处来,冲到我们干活的地里,手拿一根柳条,瞪着大眼,冲着妹妹大喊:“哭哭哭,哭你妈个马屁!你妈妈要干活,要种黄豆,你还吃什么奶?再哭我打死你!”妹妹见了,吓得不敢哭,转身就跑。父亲冲过去,蹲下身抱起妹妹,手拿柳条,在空中挥舞,装腔做势要打妹妹。妹妹手脚乱弹,吓得大哭,哇哇哇......
有人说,父亲是因为妹妹的哭闹而死的,其实不然。那是什么原因呢?是大伯他们的欺负?还是父亲玩女人太多而遭的报应?还是母亲疯疯颠颠失手?我真不知道!我想,父亲的死,有其偶然性,也有其必然性。妹妹的哭,母亲瞬间的疯颠,就是偶然性。那,必然性呢!我真不知道!我只看见妹妹挣脱父亲的大手,惊恐地跑向我的时候,悲剧发生了。
只见母亲两眼圆睁,双手紧握锄头,高高举着,跑上前,用尽吃奶的力气,锄在父亲的后脑勺上。父亲结结实实地扑倒在地,潜意识转过头努力看向母亲,那瞬间的眼神似乎有不解和哀求。母亲赶上前,又连着在父亲的背上用力锄了几下,然后跑到不远处的田埂上,手舞足蹈,又哭又唱,哭嚷着:“金正龙打死人了——金正龙整死人了——”
母亲自疯掉之后,在不清醒的时候,经常唱的是金家老少害死人整死人,这些名字有金正龙、罗元德、罗元邙、金正青等等,基本上是父亲他们七兄妹的名字和四个姑父的名字。金正龙是我大伯。这一次还是这样,她一边哭一边唱,在田埂上不停地跳着嚷着:
“金正龙打死人了——金正龙整死人了——”
父亲狗啃屎般倒在地上,偏着头,眼睛大大睁着,后脑勺咕咕流着血。不一会儿,他的头附近的泥土全被浸红了。我们姐妹三个惊恐地看着地上的父亲,放声大哭:“爸爸——爸爸——”却不敢走近。父亲的双手在泥土上抓了一把,又一把,双脚偶尔伸一下,又伸一下,终于没有动静。而此时,母亲跑到了我们家门口,远看着倒在地上的父亲,没哭也没唱,眼神呆呆的,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许,她还奇怪,狗日的在地上怎么不起来了呢?
没多久,几个村里人围在父亲身边,大家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我一个堂哥俯下身叫父亲,叫了几声都没有反应。他就把父亲的草帽盖在父亲的头上,用一张胶纸搭在他眼睛上。这时,大伯家的邻居通知了村干部。村长带来几个人,把母亲抓住,让她跪在大伯家门口的板凳上。我家隔壁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女人,不知哪来的仇恨,连抽母亲三个耳光,边打边骂:“神经病!疯女人!”打得母亲从板凳上冲倒在地,碰到一块石头,晕倒过去。有人端来一脸盘水,冲在母亲的头上。母亲刚醒,村长逼她跪在地上,然后用竹棍子使劲地抽打。接着,三姑父、大伯、组长等人轮流着打,把母亲打得鬼哭狼嚎,遍体是伤,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村民们打得差不多了,村长逼母亲去地里把父亲背回家。母亲嘴唇发黑,手脚发抖,颤颤巍走到地里,艰难地把父亲背在身上,脚上似乎灌了铅,每挪一步都难于上青天。
父亲已经死了,就像一块条石,根本就不好背。浑身是伤的母亲,鼓着眼,咬着牙,汗珠和血珠溶在一起,掉在地上,艰难地一步又一步,脚后是一行行血迹。从地里到我家,基本上是上坡路,村长不准母亲休息。母亲一个劲地背,一个劲地背,一直背到我家里。刚背到家,母亲还没把父亲放下来,一阵天旋地转,她晕倒在地。而父亲还在母亲的身上。
警察来了,有人又把母亲弄醒。警察到处照相,还做了很多笔录,问了很多人,也问了我们姐妹三个。我姐姐告诉警察,说妹妹吵,父亲装样子打妹妹,母亲用锄头挖死了父亲,还说母亲有精神病。也许是因为这一句话,保住了母亲的一条命。警察还问我,我实话实说,也说母亲有精神病。一个戴眼镜的警察叫我带他去爸爸死的田地里看看,我带他去看了。回来的路上,他问我,读书好不好?我说好。他还问,你爸爸死前和妈妈有没有发生争吵?我说没有。然后他问父亲怎么死的?我把看见的都如实地跟他说了。
警察做完笔录,把母亲用手拷拷起来了,还用一根绳子捆住她的腰,牵着走,绑在树上。母亲被拷住的时候,转过头对着我姐姐无限凄凉地说了一句话。母亲说,金飞花啊!我这次就死在你手里了。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说这句话,难道就因姐姐说了父亲是母亲用锄头挖死的!警察问姐姐的时候,姐姐一直站在奶奶旁边,而母亲一直跟奶奶关系不好,或许这也是母亲认为她这次是被姐姐害死的吧。不管怎么说,在警察来问案情的时候,母亲又清醒了。我分析,在背父亲的时候,母亲全身的力气已用尽,物极必反,超负荷的负重,又让她从疯颠状态下清醒过来。不然,平常神经疯发作最少也要两小时的她,为什么提早清醒了呢?
我堂哥他们找了两条板凳,上面放了一块木板,把父亲放在木板上。父亲光着脚,脚上和裤脚上都是黄泥巴,后脑勺上血肉模糊,用一块白布盖着脸。脸没盖上白布之前,我感觉父亲像睡着了一样,还没什么可怕的。脸盖上白布之后,给人以阴森森的感觉,我都不敢多看一眼。此时,我才真真切切知道,父亲已经死了,真正地离开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