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信忠不但年龄最大,而且果办事果断干练,有威信。这次打工之旅,他就是我们这帮人的头头。他怎么按排,我们就怎么执行。四,五天的行程没出一点差错。在宜昌到九江的两天船上,他安排几个人睡上半夜,几个人睡下半夜,睡不着的多长个心眼,以防小偷。
宜昌上船后第三天早上,快到九江了,我起床准备下船。起来站着的时候,朋信忠正好也起床了,他对我说,金燕,你好高嘛!我笑笑,没说话。他又开玩笑说,你长大了肯定很高的,到了福建,叫程学文给你买一辆女式摩托车,骑着又拉风,又很有气质!我还是笑笑,没说话。才不呢,我心里说,那不是永远解脱不了!也离不开程学文吗?
半上午的时候,船到九江。我们在九江码头叫了两辆三轮车,才把所有的人和行李拉到九江长途汽车站。朋信忠负责买车票,长途汽车,卧铺,直达石狮。三天来,对我来说恍如梦中。巫山、宜昌、九江,城市越来越繁华和现代化;长儿车、三轮车、大巴车、大轮船,此前做梦都没见过,这几天一路看过来坐过来,我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好像从原始山区走出来的野人,一下子就闯进了现代化人类生活的现代化城市,应接不暇,惊奇赞叹,无法用语言表达。这种感受,这种对比,太强烈,太震憾,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我躺在长途汽车的上铺上,大巴车开出九江不到两个小时,我就感到恶心、头晕,肚子里翻江倒海,一股股酸水向喉咙口涌。我努力控制住,再努力控制住,心想,再难受也要忍住,不能吐。如果吐了,影响一车人,那多不好啊!可是,我一个山区长大的女娃,从生下到现在,也没坐过几次车,想忍住晕车之难受而不吐,那比登天还难。
大巴车飞快地向前行驶,我捂着胸口,脸涨得通红,继续忍住,不要吐,不要吐!突然,前面来了一辆小货车,由于太快,大巴车司机刹车又加速,车身抖动得厉害。我随着大巴车,前俯后倒,胸口上涌,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张口就吐在了大巴车的地板上。
睡在下铺的几个人跳了起来,其中一个女的张口就骂:“瓜娃子,有没有家教啊?一看就是个有人生没人教的!想吐不会去厕所吗?准备个胶袋也好啊!这是你家啊!”戴泽兰忙打圆场:“人家还是孩子,没出过门,胆子小,你包含一点——我来清扫!金燕,你去厕所清下口!”我从上铺爬了下来,非常感激戴泽兰的古道热肠,到大巴车的小小厕所里清了下口,洗了把脸,再走回业,准备爬上上铺。戴泽兰已帮我扫好了地板上的污物,说:“金燕,你睡我的下铺,我们换下!来,先吃点辣椒,说说话,减轻晕车,好过点!”我在戴泽兰的下铺坐了下来,吃起她带在路上的辣椒来。辣椒一入口,果然舒服多了,头上还微微冒汗。
程学文的堂姑程哲艳关切地问:“金燕啊,你是不是没吃饱?在船上没见你吃什么哦,晕车的人吃饱还好些,越饿越晕车!”说着,她大声叫了一句:“学文,金燕晕车吐了,等会停车了,给金燕买一个面包吧!晕车的人吃饱了,会好过点,舒服些!”
程学文隔着一个铺位,正跟几个男人打牌,大声应着:“好勒——好嘛!”
肚子里空空的,辣椒吃下去,胃就像烧着了。虽然胃辣得难受,但比晕车还是舒服多了。因此,我继续慢慢嚼着辣椒,嘴巴都辣得直呵气。这时,程学文送来一瓶葡萄糖递给我,还说,少吃点辣子,空肚子吃了不好嘛!我想都没想,接过葡萄糖就喝,一口气就喝完了,嘴巴里也就没那么辣了,总算不用连连呵气。戴泽兰笑了,说:“你睡吧,睡着了就不会晕车!”
说着,戴泽兰爬到我睡的上铺上去睡,我就在她的下铺睡下了。
我闻不得大巴车里的汽油味道,便用被子捂住鼻子睡,睡得迷迷糊糊,半梦半醒。
迷迷糊糊中,我听见我表姐罗妍和程学文的堂妹在聊天,便一下子惊醒了,竖起耳朵听起来。虽然她俩的声音压得很小,分明是悄悄话,但我还是听清楚了。
她俩聊着聊着,就聊到我了。
罗妍说:“金燕那个鬼样子,瘦的光是骨头,像个猴子一样,那些男人还对她那么好!”
程学香说:“是哦,戴泽兰和程哲艳、朋信忠,他们都对她好,可怜她呗,一个孤儿!”
罗妍说:“她是你嫂子,你小声点!”
程学香说:“我就是不喜欢她——我又不巴结她,也不求她,我怕什么!”
我还没满十三岁,罗妍已满十五岁,程学香也十五岁了,她俩没订婚我却订了,我是什么情况下订的,她俩不知道吗?她俩不但不同情我,还嫉妒戴泽兰和程哲艳、朋信忠他们对我好,在路上照顾我,她俩太没良心!她俩有父母,有人疼,有人保护,出去打工自由,她俩这样对我,我真想不通。我没人疼也没人保护,还失去了自由,听了她俩的聊天,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气归气,我还得装作没听见。多事不如少一事。正如程学香说的,我不巴结她,也不求她,管她俩说什么,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就是了。这点委屈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于是,我继续睡,这次还真睡着了,什么都没听见。
也不知过了多久,戴泽兰推我,叫我下车,说停车吃饭了。
我睡眼惺忪,坐起来,看见车上的人正前后挤着下车。在车上不自由,还晕车,我太想下车了,哪怕下车走一走都好。我的脑子瞬间就清醒了,没有一点睡意,同时说,下车,我要下车,就跳下了床。我跟在戴泽兰后面,走下车来。大巴车停在公路旁边一家饭店前的空地上,有好几辆车。饭店里,空地上,到处都是人。吃饭的,上厕所的,人来人往。我跟在戴泽兰后面上完厕所,洗了一把脸,然后在人流里挤着走,来到朋信忠、程学文等人身边。
程学文正好买了一个大大的面包,递给我说:“金燕,吃个面包,吃饱了就不晕车了!”我讨厌他,反感他,所以不想吃他的,于是说:“我不想吃,吃了更晕车!”
程哲艳知道我一路上三、四天都没吃什么,劝我吃。她说:“吃吧,金燕,你看这一路上,你都瘦成骨头了,不吃怎么行呢!吃饱了一定不会晕车,听我的,没错!”
我故意撒谎说:“以前我坐车从不吃东西,吃了东西就晕车,我不吃!”
戴泽兰说:“真是个傻丫头,不吃怎么行呢?以前是坐短途车,现在是坐长途车,几天不吃怎么行呢!那不饿死啊!吃得饱饱的,绝对不晕车——你就是肚子空空的才晕车嘛!”
我还是说不吃,说吃不下,戴泽兰对程哲艳说:“买都买了,不吃也浪费了,我看,哲艳姑啊,金燕不吃你就吃吧!你怀孕了,要加强营养,一个人吃两个人的饭呢!”
程哲艳接过面包,分成两半,另一半递给我,说:“金燕,一个人吃一半。”
我摆摆手说:“我不吃,真的不吃,你吃吧。”
其实,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看见面包。面包黄黄的,软软的,散发着我从没闻过的香气,我真的很想吃。看着程哲艳吃的时候特别香,有点狼吞虎咽的样子,我猜想,面包一定好好吃。但是,面包再好吃,我也不想吃!除了怕晕车以外,我的心思就在进花厂打工上了。到了福建,进了花厂,我可以打工赚钱了,一年后,就跟程学文解除婚约,恢复自由之身,那是多么美好啊!我既然决定不跟程学文了,我就不能吃他的,再饿也不能吃!
一小时左右,大巴车又开动了,上车后,我立即睡觉。这次,我睡不着了!一想到程学文的婚事,我感觉身上被绳子绑着一样,浑身都不自在。我在心里骂着程学文混蛋。我才十三岁,罗妍都十五岁了,你为什么不说她要说我呢?说罗妍都不用等了,也不用带了,马上就可以结婚,说我还要等还要带,这是为什么啊!程狗子,你是猪啊,连这个都想不到!没吃个猪肉没见猪走路吗?我又想到,这婚事完全是四姑父罗元德和程哲明商量决定的,不能全怪程狗子。于是,我在心里不停地骂罗元德和程哲明。畜牲,王八蛋,骂个不停。
骂着,想着,不知为何,我忽然想到了宋玉,我在罗家寨做保姆时认识的那个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小伙子。一想到他,我就努力回忆他的一切,以及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他现在在重庆读书,还记得我吗?他此时此刻又在做什么呢?会想我吗?会的,一定会的!他吻了我的额头,叫我等他,等他三年,他要娶我!他还说,我就像大宁河小三峡的鹅卵石,表面被水沙遮着,如果清洗干净,那就是小三峡最美丽的鹅卵石,他怎么可能会忘记我呢?
大巴车第二早上在江西和福建交界的地方停了一次,司机说抓紧上厕所、吃饭,再也不停了,直达石狮。我上了厕所,却没吃饭。虽然我很饿,但饭菜很贵,我不想吃程学文的,也不愿让戴泽兰为我花钱。因此,我还是说,我晕车,不想吃。由于时间紧,他们也没勉强。大家匆匆吃完饭就上车了。司机清点完人数,大巴车怒吼一声,向闽南,向石狮,冲去……
天快黑的时候,有一些人在莆田下车。接着,一路有人下车。程哲文在泉州下车;朋信忠和戴泽兰去晋江安海;我在石狮和晋江交界处下车。罗妍和程哲艳、程学香跟着程学文他们一起在石狮下车,去了晋江永和镇福田村。我则去了程学文的妹妹程学凤的出租房里,是她老公周大虎骑摩托车来接我的。周大虎除了接我之外,还带走了他父母和程学文父母给他们俩口子远从巫山带来的腊肉和咸菜、土豆干。东西虽不值什么钱,但却经历了万水千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