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天又亮了,母亲回来第四天。
上午,母亲继续带着我和妹妹栽红薯苗。半上午的时候,母亲疯病发作,在地里又苦又唱,念念有词。虽然那哭唱声含混不清,但我还是听清了。母亲哭唱的是:“金正龙,你这个天打雷劈的,偷我的瓜,扳我的玉米,占我的麦子,我发誓,我要杀死你......”
我拉了拉母亲的袖子,小声说:“妈,别唱了,大伯听到了就麻烦了!”
幸好,大伯不在家。不然,他一定会偷偷走过来听,那将天翻地覆。
中午,我烧火,母亲煮面条,妹妹在旁边玩耍,姐姐从奶奶家过来了。从昨天中午开始,姐姐就在奶奶家吃,也在奶奶家睡,根本就不理我们了。母亲斜眼看了姐姐一眼,说:“金花,你这个天杀的,连自己娘都不要了,你是人吗?我告诉你,我死了,你哭都来不及!”
姐姐对我说:“金燕,妈妈又说胡话了,上午疯病发作了吗?”
母亲彻底火了,指着姐姐骂着:“你个狗日的才疯了呢!去去去——找金正龙去,金正龙才是你爸爸,你不要回这个家了——狗日的金正龙,一命抵一命,我发誓杀死你!”
姐姐退后两步,忽然手一扬,一把泥土撒在锅里,撒丫子夺门就跑。我跟着出了厨房门,看见姐姐跑向大伯家。奶奶站屋角前,大伯站在奶奶后面,姐姐跟奶奶说着什么。接着,奶奶跳着脚,呼天抢地,大骂母亲。“疯子,娼子,你是抱儿下火坑哦!疯子,娼子,老天怎么不收你嘛......”我正准备回家,母亲站在了我身边。母亲指着站在奶奶边上的姐姐叫着:“金花,你个狗日的,连狗都不如!你跟老子回来,不回来你就得死!”
姐姐向后就跑,大伯大骂母亲:“你个疯婆子,我要你死!”
只见大伯拿着锄头,奶奶拿着扁担,气势汹汹向我们冲过来。母亲迅速拉着我的手,说:“快跑——”等我们跑进厨房,我刚关上门拴好门栓,大伯和奶奶就赶过来了。大伯使劲拍着厨房门,野兽般大叫:“疯婆子,你出来,你开门,今天不打死你,老子不姓金!”
我使命用双手撑住门,任凭大伯大叫大拍。母亲第一时间搬起我们家吃饭的小桌子,“哐”的一声丢在门边,我立即退到一边,然后和母亲一起,用双手顶住桌子。大伯推不开门,气坏了,骂着:“疯婆子,狗日的,让你再多活一天!”不一会,他就骂骂咧咧地走了。
听不见大伯离开的脚步声了,我的心还在“咚咚”直跳,脚还在颤抖,手还顶住桌子。母亲拉开我说:“走了,狗日的走了,吃饭吧!”走到炉边,我先把锅里的泥土捞起丢在地上,然后打起三碗面条,我们母女三人呼噜噜吃着面条。母亲吃着吃着,忽然把碗狠狠向桌上一搁,声嘶力竭地叫着:“金正龙,你个狗日的,我跟你拼了——”
我惊呆地看着母亲,知道母亲的疯病又发作了。
只见母亲双手握着锄头,打开厨房门,对着大伯家叫着:“金正龙,你出来,你个狗日的出来!老子今天跟你拼了,老子不想活了!狗日的,出来,有种的出来......”
大伯家一点动静都没有,大概大伯和奶奶都不在家。如果他们在家的话,母亲一定在劫难逃,被打死都有可能。我很害怕,也很恐惧,拉着母亲的手,带着哭腔说:“妈妈,回家去吧,回家去吧!......”妹妹也站在后面“呀呀”直哭。母亲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妹妹,似乎又清醒了,流着泪,说:“回家吧,今天下午和晚上不要出门,在家睡觉!”
晚上,母亲流着泪跟我讲,说她生下我们三姐妹每个人的时候,都会抱起来看看,发现是女儿,就特别难过。她想着我们长大了过她那样的痛苦日子,那可怎么办呀!这也是母亲患有精神病之后,嘴里经常念到的一句话。母亲还说,你爸爸被你大伯害死了,我们母女四人要好好活下去,再累再苦也要好好活下去,等你们长大了,我的苦日子就穿头了。
听着母亲东一句西一句不着边际的乱聊,我的心在流血。母亲虽然疯了,但她知道干活,知道疼我们三姐妹,知道要把我们三姐妹平安的养大。母亲比这个世上所有的母亲都好。她爱我们姐妹三个,甚过爱她自己。她舍不得离开我们,打死她都不离开。可惜的是,世上因为有我大伯这个没有人性的畜牲,母亲终于崩溃,在她回家第六天时出走,几年内音迅皆无。
天黑了,天又亮了,母亲回来第五天。
一大早,母亲带着我和妹妹,再次走山路赶到下河双虎镇上。
母亲昨晚就对我说过,要去政府告状,要找政府救助。不然,这日子没法过了,她也只能带我们三姐妹出门乞讨。我当然不愿意过乞讨的日子,便兴冲冲地跟着母亲走到镇上。
我们母女三人走到镇政府的时候,还没到上班时间。母亲怯生生地带着我和妹妹走进镇政府的大门,偌大的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风吹虫鸣。站在方正庄严的政府大院里,我不由感到一阵寒意,于是拉了拉母亲衣角,说:“妈妈,镇长还没上班呢,我们走吧!”
母亲说:“当官不给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我叫他们上班!”
“青天大老爷啊——金家人要害死我们孤儿寡母啊——你们出来帮帮我们吧——再不帮我们——我们孤儿寡母都要被金家人害死啊——我求求您们了——可怜可怜我们吧……”
母亲一连串惊天动地的哭唱声吓我一跳,我感到很害怕,脖子上都凉嗖嗖的。由于害怕,由于不安,我又拉了拉母亲的衣角,说:“妈,妈啊,回去吧,镇长还没上班呢。”
母亲打开了我的手,依然哭唱着:“青天大老爷啊——我求求您们了——可怜可怜我们吧——救救我们母女吧——我请求政府救济啊——”
忽然,从一扇门里走出一个中年男人,睡眼蒙胧,朝母亲吼道:“大清早的,哭什么哭!还要不要人睡啊!你哭丧啊——走走走——有事等上班了再说,找接待员!”
母亲哭求着说:“同志,官老爷,我不是来哭的,金家人要害死我们母女……”
中年男人生气了,大吼:“你走不走!”
母亲一屁股坐在地上,哭着说:“我不走!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我不走!”
“啪——”
中年男人摔了母亲一耳光,大叫一声:“神经病!”
随即,他抬脚就回去了,继续睡,不管母亲怎么哭闹,再也没出来。
母亲知道没戏了,失望之至,便拉着我和妹妹的手,在双虎镇的上街下街乱转。
早上出门的时候,母亲带了三十斤左右的麦子出来,我们在上街下街乱转的时候,顺便把麦子卖了。然后又在小街上乱转。走着走着,又走到码头了。抱着最后的希望,母亲又拉着我们姐妹俩跪着乞讨。妹妹跪下了,我却跑到了一边。由于刚才镇政府那个中年男人的怒骂,九岁的我自尊心大发,再也不愿意跪着乞讨了。母亲管不了那么,紧紧拉着妹妹跪着,又一次哭唱着乞讨。我发现,母亲这次乞讨与上两次大大不同,哭的多,唱的少。这一次,她长时间的流泪,痛不欲生,泣不成声,连大宁河的江水也与之呜咽同泣。也许,不管是清醒状态还是疯颠状态,母亲已明白,没有人性的大伯,没有同情心的村民,已是残酷的现实,这世上没有她的容身之地,她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何谈保护三个女儿呢!
这,大概是一个母亲的最大悲哀,也是一个女人莫大的不幸。
有心护娃,无力回天。悲哉!哀哉!
我们母女三个没吃一粒饭,在镇上白忙活了一天,只讨到几毛钱,于下午三点悻悻回家。
天黑了,天又亮了,母亲回来第六天。
这一天,在我以后的人生长河里,时时浮现,久久回放。因为,在这一天,母亲出走了,也可以说是被赶走了,再也没回来,我们三姐妹也就成了真正的孤儿。多年多年以后,等我真正找到母亲时,我已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并且正为自己的不幸命运而进行抗争。
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由于那天加工的面条还没有全部拿回来,而已拿回来的已经吃完了,母亲一大早把麦子泡在水里,等麦子泡足了水份,磨成浆,中午煮小麦糊糊吃。不知是有预感,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这一天上午,母亲没带我们出门干活。快到中午了,我把泡好的麦子在小石磨上磨成浆,母亲开始烧开水煮麦糊糊。水烧开了,母亲把麦浆倒在锅里搅拌,麦香直冲我的鼻子,妹妹直流口水。再过一会儿,我们就可以吃香喷喷的麦糊糊了。
这时,奶奶和姐姐进了厨房。奶奶对母亲说:“张宗道来我家要钱了,你把钱还给他!”母亲头都没抬,还在搅麦糊糊,说:“没钱,等我有钱了再还!”奶奶说:“有钱买衣服,没钱还收割麦子的钱?我听人说,在镇上,游客给了你上千元钱!”母亲说:“只有六百多,三百多治病了,三百多买衣服了,现在一分钱都没有!”
奶奶火了,说:“没钱也得还!”
母亲没理奶奶,打了两碗麦糊糊,叫我和妹妹:“金燕金娣,吃饭!”
奶奶大叫一声:“吃你妈个妈屁!金花,丢泥巴!”
没想到,姐姐手里早就有了一把泥土。听见奶奶发话了,她手一扬,一把泥土撒在锅里。面条汤汤水水,撒了泥巴捞起面条还可以吃,但麦糊糊和泥土混在一起,那是没办法吃的啊!奶奶和姐姐走了,母亲抹着泪,对我和妹妹说:“你们吃,吃吧,我去上个厕所。”
我和妹妹正吃着麦糊糊,大伯和张宗道走进我们家厨房。
大伯冲我们姐妹大喊:“疯婆子呢?”
我讨厌大伯,没理他,妹妹说:“去上厕所了。”
大伯说:“今天不还钱,就得死!”
说着,大伯和张宗道出了厨房,快步走向厕所。我预感不好,放下碗,对妹妹说,他们要打妈妈!话没说完,我就拉着妹妹跟在他们后面。同时,我看见奶奶和姐姐也过来了。
我们那里的厕所没有门,用石头叠的。大伯冲着正蹲在横木上上厕所的母亲喊着:“疯婆子,张宗道的一百元钱还给他!”母亲说:“没有钱,过段时间想办法!”大伯大叫:“没钱就用麦子抵钱!”一百块钱,那要换一百斤麦子,母亲肯定不愿意。她说:“三个娃要吃饭,要留给娃儿们吃,不能抵,以后我还钱。”大伯怒火冲冲,捡起一块大石头砸向母亲,母亲一闪,躲过了。母亲拉起裤子,正要起来,大伯操起一个白酒瓶子,“咣”的一声,砸在母亲头上。顿时,母亲的头上鲜血直流。大伯又捡起一根棍子,挥在空中,大吼:“还不还钱?不还今天打死你!”母亲的裤子都来不及系上,露着半边白白的屁股,她“扑嗵”一声跪在张宗道脚下,哭着哀求:“叫他别打了,我一定还给你,一定......”
张宗道没理母亲,把头歪向一边。大伯“啪啪”两棍子,打在母亲后背上,母亲闪身就躲,没躲开,裤子上掉下一叠钱来。大伯捡起钱,又狠命地抽打着母亲,边打边说:“没钱!这不是钱吗?你个疯婆子,不打不老实,今天老子就是要打死你!”
那是昨天去镇上卖麦子的钱,我们家的救命钱,就这样被大伯拿走了。而母亲跪在地上,任凭大伯毒打,除了求饶,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再这样打下去,不打死也会打成重伤。我虽然怕大伯,但为了保护母亲,不知哪来的胆量和勇气,突然抱着大伯的脚,哭着说:“别打了,别打了,别打我妈了,再打就要打死人了,求求您了......”
姐姐和妹妹也跟着抱着大伯的腰和脚,我们三姐妹一起哭着,求大伯不要打母亲。
母亲趁这个机会,站了起来,拐着脚,向村外走去,边走还边拉着裤子。大伯朝母亲骂道:“疯婆子,今天放过你,不还钱老子还要打,打死你!”走了两百多米,母亲裤带系好了,她跑了起来,一步一拐的跑。我们三姐妹站在我们家柚子树的石头上,流着泪,看着母亲越走越远。母亲有好几次回过头来,看着我们,看着她曾经生活了十多年的家,泪流满面,泪眼模糊。终于,母亲拐过一个小山坡,消失在我们三姐妹的视野里,再也没有回头。
那一刻,我并不知道母亲心死了,胆破了,再也不会回来。如果知道,我就会跑上去,跟着她,她到哪里,我也跟到哪里,生死不离。如果那样,我的人生肯定是另一种人生,甚至比现在的人生更惨。母亲出走后,如同流浪的狗,尝尽世间苦难,任人欺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