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回家的山路上,我感到头重脚轻,每迈一步都有千斤重。到了山路流泉水的地方,咕咚咚喝了一肚子甘甜的山泉水,我的体力才有所恢复。父亲在世的时候,虽然家里吵吵闹闹,鸡飞狗跳,但不会饿肚子,下河去镇上赶集还会吃上油条煎饼和麻辣面。可现在,在镇上乞讨了一天,不但没讨到钱,还饿了一天的肚子,我心里很是愤愤不平。
到了家,姐姐和妹妹也没吃。母亲很恼火,但还是强压下怒火,说:“金花,你不吃没关系,娣娃子这么小,你也让她饿着!”姐姐嘴一撇,说:“家里什么都没有,我怎么做饭嘛!”母亲看着一向对自己不亲近的大女儿,现在更浑身是刺,也没有任何办法。“早上叫你收拾打扫家里,怎么还没收拾呢?现在就收拾吧——金燕,你去菜园里摘点辣椒来,我去借面条,今晚煮辣椒面你们吃。”说着,母亲就出去了。我牵着妹妹的手,说:“金娣,我带你去菜园,摘个香瓜给你吃。”妹妹饿了一天,高高兴兴地跟着我向菜园走去。
站在菜园里,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镜,早上我和母亲不舍得摘的辣椒和香瓜全不见了。我在辣椒地里找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摘了几个小小的青辣椒,便又牵着妹妹的手,心情很不好,向家里走去。路过大伯家门口,妹妹忽然叫着说:“瓜——瓜——”我抬头一看,见堂弟和堂妹正坐他们家厨房门口吃香瓜,门口的小篮子里还有半篮子辣椒。大伯家又没有种辣椒和香瓜,肯定是偷我们家的!堂弟和堂妹边吃边对我挤眉弄眼,我赶紧拉着妹妹快步走到家里。妹妹在前面跑,我刚走进我们家厨房,母亲借了邻居家的面条也回来了。
母亲看见我只摘了几个小小的青辣椒,问:“摘那么小的怎么吃啊!还是苦的呢!”我边烧火边说:“我们家的辣椒和香瓜全被人偷了,地里没大的辣椒了——回来的时候,我在大伯家看到香瓜和辣椒,肯定是他们偷了!”母亲怔怔地看着炉上的锅,锅里正冒热气,水快开了。她说:“偷了,偷了,偷了好,偷了好,全偷了就没什么可偷的了!”这时,姐姐走过来,推开母亲,开始下面条,同时对我说:“疯了!又疯了!疯子回来做啥子嘛!?”
吃完饭,洗完澡,母亲似乎又清醒了,对我们说:“明天上午我们去大伯家把麦子抬回来,加工成面条……该栽红薯了,下午割薯苗,栽薯苗,都要干活,下半年就不会挨饿了……”
姐姐躺在床上,翻来翻去,说:“又没电,又没电视,这个家不像个家!”
我们金家漕村前两年才通电。当时,我们家也准备接电,父亲说,母亲有精神病,受不了电灯光的刺激,疯病容易发作,所以就没装电。在父亲死之前几个月,村子里陆续有人买电视,姐姐羡慕得不得了,做梦都希望家里有电,有电视。可目前这种情况,我们家吃了上顿没下顿,连人身安全都不能保障,怎么可能去装电买电视呢?
母亲没理姐姐,自顾自睡了。姐姐从小跟奶奶亲近,不大喜欢母亲,我从小就知道。母亲无罪释放回来,对我们三姐妹来说应该是高兴的事。毕竟,有个母亲总比孤儿强。可姐姐一反常态,看母亲很不顺眼,话中还带刺,我很不理解。不但不理解,我还非常讨厌。多少年后,经历了人生的风风雨雨,我也经历了青春期,才理解了姐姐。一个正值发育期青春期的少女,内心之敏感,无法言表。这个时候,需要家的温暖,需要亲情,需要一家人和和睦睦。但是,姐姐面对的是家破人亡,破衣烂衫,还受尽别人白眼和期负。自然而然,她把这一切的怨恨全怪到母亲头上了。况且,母亲是个疯子,打死了父亲,姐姐就更恨了。
可怜的姐姐,像我一样,是这个世界这个社会最残暴狠毒的受害者。在母亲无罪释放那几天,虽然她的言行过激,伤害了母亲,但我并不怪她。因为她弱小的肩膀,需要父母和社会的呵护。在没有呵护的情况下,她怎能承受那巨大的人生压力?!姐姐的言行,间接造成母亲随后的悲剧,也造成了我们三姐妹的悲剧,这一切又是谁的过错呢?
天又亮了,母亲回来第三天。
刚起床,母亲发现那天自己新买的衬衣穿在姐姐身上,很不高兴,说:“金花,你买了两条裙子,做啥子穿我的衬衣?”姐姐脸色立即就变了,边脱衬衣边气愤地说:“不穿就不穿,不就是一件衬衣吗?”脱下了母亲的新衬衣,姐姐重重地把新衬衣摔在床上,又说:“你是要去镇上讨钱的,穿这新衣服谁给你钱?我给奶奶穿去!”母亲直直地看着姐姐,正想发作,又低下了头,脸上淌着两行热泪。姐姐换上了自己的裙子,拿着新衬衣就跑。母亲难过地对我说:“是我对不起你姐,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不打她骂她了!”
早餐还是面条,昨天母亲借的面条。吃面条时,母亲说:“吃了这顿,下顿就没有了。吃完饭,我们到大伯家把小麦担回家,上午就去加工面条——有吃的了,我们才好干活!”
姐姐还没回来,我说:“姐姐不知吃了没有,我们要等姐姐吗?”
母亲说:“你姐把我的新衬衣送给你奶奶了,她肯定在你奶奶家吃早饭,不等了!”
母亲叹了一口气,又说:“你姐这个娃儿,有奶就是娘!从小,你奶奶给了点臭的坏的东西她吃,她就喜欢你奶奶,连我这个做娘的都不要了,我真是白白生养了她!”
吃完了早餐,我跟母亲每人挑着个空担子,后面跟着妹妹,来到大伯家。
大伯正站在他家门口,见我们母女挑着担子过来,吹胡子瞪眼,吼叫着问:“你们做啥子?”母亲低眉垂眼说:“家里没吃的了,娃们饿得慌,我来把我们家的麦子担回去,做成面条,也好让娃们有餐饭吃。”大伯大叫着说:“麦子你们管了吗?收割了吗?晒了吗?啷个脸皮那厚嘛!”母亲说:“我们家的地,我们自己种的,当然是我们的麦子!”
大伯正想说什么,奶奶过来了,正穿着母亲刚买的那件新衬衣。她指着大伯说:“谁的麦子就归谁?麦子是我晒的,收割的钱该谁还就谁还!”大伯说:“你真是个老糊涂!”奶奶说:“我就是老糊涂!你想饿死正阳他三个娃儿们吗?”大伯顿时无语,一会儿说:“收割的一百块钱是我借的,张宗道叫我还钱的话,我怎么还!今天只能拿一半麦子去,等疯子还了钱,另一半才能给!”母亲见好就好,连声说“好好好”,并且说:“收割的钱我一定会还的!”
母亲,姐姐,还有我,每人挑了一担,把麦子挑回家,装进了我们家楼上粮食柜子里。然后,母亲用升子量出十五升麦子,带我们去村里加工粮食的专业户家里加工面条。面条快加工完了,母亲正要掏钱,却发现最后的三元钱——留着加工面条的加工费,不见了。
早上起床的时候,我发现姐姐翻母亲的口袋,钱肯定是姐姐拿去了。我指着姐姐对母亲说:“姐早上翻你的衣服,钱是她拿去了!”母亲听了,火冒三丈,再也压不下去,指着姐姐说:“金花,把钱拿来——这是加工面条的钱,一家人吃饭得靠这三元钱了!”姐姐掏出三元钱,说:“不给,不给,我给奶奶——”说着,姐姐拿着三元钱,跑了,跑到奶奶家去了。母亲没有办法,只好用几斤加工好的面条,抵三元钱的加工费。在回家的路上,母亲流着泪,反复哭唱着说:“我作了什么孽啊!生养出一个吃里扒外的女儿,我真是白生了她!”
是的,从某方面来说,母亲真是白白生养了姐姐!一个人发育期留下的阴影和怨恨,一辈子都不可能忘怀,母亲再怎么包容,再怎么疼爱,也消除不了姐姐的心头恨,胸中怨。
下午,母亲带着我在地里栽红薯苗,妹妹在地埂上玩。
我正栽着,忽然发现大伯吊着一根旱烟,走到我们家玉米地里,嘿嘿怪笑着,一路走一路把玉米棒子一个个扳下来。大伯的身后,玉米棒子一个个可怜兮兮地吊在玉米杆上,随风晃悠着,似乎在嘲笑我们母女。这时候的玉米正鲜嫩,可以吃,但还没熟透,也就不能摘下来晒干贮藏了。我眼睛冒着火,却不敢说,只好小声对母亲说:“妈,大伯扳我们家玉米!”母亲站起来抬起头,嘴巴张成大大的“O”形,眼睛也在冒火。但随即,她蹲了下来,闭上了嘴巴,眼睛也垂了下来,流着泪,哭泣着,继续栽红薯苗。那苦涩的泪水,那屈辱的泪水,滴在她的粗糙的手上,滴在红薯苗上,滴在泥土里,滴在我的记忆深处......
我可怜的母亲,此时只能忍,心痛玉米也不敢说。如果她站起来阻止大伯故意破坏玉米棒子,结果可想而知,肯定换来的是大伯的一顿毒打。毕竟我们家孤儿寡母,没有人帮助,也没有人可怜。忍是忍不住的,那就只有哭。哭开了,委屈也就消散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