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在去会议室的路上,被任晓华叫住了。
任晓华是陈默的顶头上司,她站在走廊尽头自己办公室门前,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DIOR套装,双手交叉着紧紧地抱在胸前,微微昂着头,给人的感觉,她整个人,已经如同一把,随时准备出鞘的刀。
和陈默走在一起的业务员马斌,先是毕恭毕敬问候道:“任总好。”然后转过头,看着陈默假装颇有同情心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些幸灾乐祸地附耳低声道:“兄弟挺住,我会议室等你啊。”
任晓华是负责进口酒市场推广的副总,美国名校海归,不折不扣的工作狂人,公司上下尽人皆知的女魔头。她能在最短的时间里,让你视加班为生命,视休假为罪孽,如果你得病了,你就是中华民族乃至全人类的罪人。你可以在一天之中的任何时候,收到她的工作邮件,无论你是在吃饭还是在上厕所,无论你是在挤得灵魂出窍的一号线五号线疲于奔命,还是在和你的女朋友或者二奶小三水乳交融,天人合一,任总总会找到你,一天二十四小时开机,查看邮件,是她对你或者说对两条腿走路的动物的最低要求。任晓华穿衣服永远是时尚大牌,拿的包都是最新款的PRADA,穿鞋只穿“菲拉格慕”,喝水只喝“巴黎之花”,咖啡只喝“星巴克”,从不喝茶。每周去三次健身房,严格按照健康食谱摄入碳水化合物,并吞下大把维生素片,以保证她有更好的身体,以更好的状态继续去折磨别人。她极少带首饰,至于是否有人看到她戴过结婚戒指,有很多传闻,但无人敢于求证。总之,她就是“穿普拉达的女魔头”的中文版。
任晓华此刻端着一杯“星巴克”的拿铁,走过陈默身边,丝毫没有放慢脚步,只是面无表情地抛下一句:“你下周的休假取消了。”
“为什么?”陈默转过身,跟在她身后问道。
任晓华这时停住脚步,回头看着陈默的脸,好像他的问话很可笑一样,冷冷地道:“因为你的工作比休假更需要你。”说完,自己快步走进了会议室。
陈默沉默地站了一会,然后低着头走进了会议室。发现马斌坐在会议室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于是悄悄走过去,拉过一把椅子,坐到了马斌的身边。
马斌瞟了他一眼,笑着戏问道:“什么情况?”
陈默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道:“下周的休假,被取消了。”
马斌摇着头,一脸“正好撞枪口上了吧?被机关枪扫得死死的了吧?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吧?”的表情,他低声道:“我早告诉过你,你就是不听,”他又环视了一下会议室,把声音压得更低,贴近陈默的耳边道:“你没看出来这两天公司的形势吗?总经理刚走,我们头和你们头正为这个位置打得头破血流呢,这节骨眼上,今年谁业绩好谁的机会就大,女魔头肯定要把你们用死拉倒了,你还想休假?门也没有啊。”
陈默正想说话,正好看见马斌的顶头上司,负责市场营销的副总宋君寒,端着一个大号茶杯,面无表情地踱进会议室,何斌马上拍拍他的肩,两人就停止了交谈。
宋君寒四十多岁,曾经做过一家国企的一把,长得颇有福相,个虽不高,但生来就是大脸大耳大眼睛,脸上的各个零件都如同被车床车过一样圆润光滑,滑不留手,和他手里光润的大号景德镇瓷茶杯,配得是相得益彰。他爱喝茉莉花茶,走到哪里都带着自己的大号茶杯,只不过他总是红光满面,而那个茶杯却是白瓷的,总是泛着白光,所以大家私下都说,宋总有两张脸,一张红脸,一张白脸。
宋君寒踱步到大会议桌的左手第一个座位,先小心翼翼地放好自己的茶杯,再慢慢坐下,刚坐好,就看见自己对面,右手第一个的座位上,任晓华看着自己似笑非笑的脸。他“哼哼哈哈”地对任晓华点了点头,看了一眼足足能坐二十个人的空荡荡的大会议桌,再看看会议室四周挤得都快摞起来的部门经理和业务员,说道“哎,怎么这桌子只坐了我们两个人?你们不要那么挤着了,过来坐,过来坐。”大家马上七嘴八舌地回应道:“我们这边坐得下,宋总,您不用张罗了。我们没事,没关系的。宋总。”就是没有人挪动位子坐过去。
职场是一个很微妙的场合,一个位子的好坏,代表着你权力的大小,个人办公室的大小和配车的级别,也代表着你权力的大小。而开公司大会,是最能体现这种微妙之处的。头永远要坐最好最能代表他权力的那个位子,而头的副手,要按照头对他或她的重用程度和得宠地位,按照次序落座,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一旦有人坐错了,就会有人不舒服,而一旦有人不舒服,大家也会跟着不舒服,屁股决定脑袋,这绝对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陈默看着这此起彼伏,互相谦让的一幕,总会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一句京剧念白:“酒宴摆下。”而在舞台上说这句念白的时候,空空如也的桌上,都只摆着一个不知道是空心的还是实心的木头酒壶,两个方方的木头酒盅之外,最重要的,是还有两个吃得兴高采烈,称兄道弟的人。
宋君寒今天好像兴致很高,还在劝着:“你看你们,跑那么远干什么?”他一眼瞥见陈默和马斌坐在角落里,就提高声音道:“陈默,你个子高,别窝在墙角里了,过来过来。”
陈默等了一下,然后听见自己,用空洞的声音笑着说道:“我这里挺好的,宋总,没事的。”
陈默的话音刚落,文轩酒行的董事长胡文轩,走进了会议室。
胡文轩今年四十,戴一副无框眼镜,外表显得文质彬彬,但他经常会把两颊刮得铁青铁青的,以凸显与他外表截然相反的内心。他属于最早一批回国的海归,回国后就一直在国企发展,据说短短时间就做到了副总的位置,正在他青云直上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决定自己出来创业,开了这间文轩酒行。凡是和他接触过的,都说胡总是个聪明人,不过说这话的人,可能都会在心里加一句:恐怕胡总,是太聪明了。
胡文轩为人不苟言笑,喜怒无常。马斌常说,光凭胡总这点,高兴和不高兴都不在你的理解范围之内,就是一块领导的材料。胡文轩骂人时经常以一声怒喝“你是干什么吃的”为开始,最后以语重心长的“这是外企,不是国企”为结束。
胡文轩胆大心细,经过几次蛇吞象般地资产重组,他把默默无闻的文轩洋酒行,一跃做到行业老二的地位,行内人都说是一个奇迹,而更加奇迹的是,已婚的胡文轩同样胆大心细,与一个比他年轻二十岁,丰乳肥臀,眉目永远含春的空姐闪电般地结合在了一起,工作上的老二和生活中的老二,无疑让胡总彻底得到了身心上的双重满足,但是同样的,两个老大的不甘就范和绝地反击,也无疑让胡总彻底体会到什么是心力交瘁。最近纷纷传言,胡文轩正在酝酿一个新的大动作,只是不知道他的目标是哪个老大?
胡文轩快步走进会议室,看也没看一屋子的人,径直走到大会议桌的主席位子上坐下,不动声色地说了两个字:“开会。”
陈默坐在角落里,看着离自己远远的会议桌边坐着的人,听着他们如同戏文一样重复的对白,百无聊赖地想起,和唐青分手的那天晚上,自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梦见自己在一片茫茫大雪中遇到了一个女孩,这个女孩有着清澈的眼神和黑黑的长发。
他好像和她说了什么,这女孩就莫名地哭了起来,哭得是那么伤心,他想去安慰她,却不知道要说什么,他就那么一直站着,也没有说话,任凭漫天的大雪把女孩一点一点盖起来,盖成一座银白色的坟墓。
陈默早上醒来,似乎还能感觉到梦里风雪的寒冷刺骨,他不知道这个梦寓意着什么,只感觉到自己,寒冷而孤独,孤独而寒冷。
陈默正在出神,只听得大会议桌那边,胡文轩忽然重重地大声说道:“公司必须转型!重新定位!”他回过神一看,胡文轩正在激动地进行总结发言。
“公司业绩的整体下滑,不单单是市场问题,是供销问题,更不单单是人的问题,”说到这里,他的话却停住了,拧着眉毛环视着整个大会议室,听到最后那句话,任晓华那精心修剪的左眉毛,似乎不由自主地挑了一下,而宋君寒却只是慢慢伸手拿起桌上的茶杯,轻轻吹开附在杯口的茶叶和茉莉花,然后专心致志地,啜饮了一口。
胡文轩接着厉声道:“是公司管理理念和管理方法的缺失,我们必须要从这里入手,这才是问题的关键。”会议室里一下鸦雀无声。
胡文轩语气稍缓,继续说道:“我们是一个大公司,但是不能觉得公司盘子大,我们就能高枕无忧了,我们一定要引进适合自己的管理理念,建立真正自己的企业文化,这样的公司才能有延续性,这个我已经和人力资源部说好了,公司将会进行一系列的管理培训,主要是新管理方法——HSM评估提升管理法的培训,就是HigherSystemManagement,当然,”胡文轩说到这里,话锋忽然一转:“这个新管理方法特别着重了企业文化的培育,企业文化不是简单说说的。在西方企业管理经验中,企业文化,主要是体现在员工身上的,目的就是要实实在在的,让员工有高度的认同感和参与感,简单说,就要让员工最大程度地享受到公司的收益。那就是,我们企业的员工,在我们公司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有四样人生中的东西不成问题,那就是我们的员工,能交得起孩子的赞助费,交得起自己和老人的养老费,能自己买车,能自己买房,我总结为HFourBuy,HFB员工激励机制。”
胡文轩的这一番话,一下子引得会议室里爆发出一阵低低的,却是充满兴奋与期待的骚动。陈默半梦半醒地看着大家交头接耳地小声交谈着,脸上都泛着激动的光,就回头问马斌:“怎么回事?胡头说什么了?怎么大家都跟喝高了似的?”马斌那张能媲美宋君寒的大脸,更是一脸做梦般幸福的笑容,跟捡了元宝一样笑嘻嘻地道:“兄弟,胡头就说了一句,从今天起,你喝豆浆,可以买两碗,喝一碗,倒一碗,你泡妞,可以泡两个,床上一个,床边一个,简单说,就是想啥买啥啦,从此你就过上体面生活啦。”
胡文轩正要继续往下说,这时他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手机铃声是林忆莲的一首歌,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歌声显得格外清晰,胡文轩看着手机上的电话号码皱了皱眉,说了一句:“你们接着开。”就拿着手机出了会议室。陈默看着胡文轩走出会议室,回过头,没头没脑地对马斌说道:“他的手机铃声是林忆莲的‘ItWasn’tMeantToBe’,很好听。”
马斌还沉浸在刚才的幸福当中,不耐烦地说道:“你又扯哪里去了,没听现在说体面生活呢,可比这唱的好听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