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满楼静静地躺在床上,好像并没有睡着。他右肩的伤口,已经重新包扎过了,尽管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他还是把他的右手,放在已经被磨得发亮的剑鞘上,从他懂事起,只有握住这把剑,他才能安心地入睡,只不过,他又在梦里遇到了萧潇,又是在那个他们初次见面的午后。
那年风满楼十八岁,是一个天气晴朗的五月,风满楼独自一人在后宅的书屋里看书。书屋外面,是一片很大的荷塘。此刻正值初夏,荷塘里的荷花已经开始次第绽放,艳粉色的花朵,点缀在满眼的碧绿荷叶之中,微风袭来,清香满室,让人不由得心旷神怡。
风满楼正看到兴起之处,忽然听到荷塘边传来一阵如同银铃般的笑声,他走出书屋,却看一个身着白衫的女孩,正笑着欠下身子,去够池塘边,一蓬翠绿的莲实。风满楼看着灿烂阳光下的荷塘,看着她被风轻轻吹起的衣袖,看着她在阳光下,盈盈的笑意,他回手握住冰凉的剑柄,竟感觉手上沁出了微微的汗珠。
女孩发觉到有人在注视她,回头望去,发现了站在书屋门口,一袭白衣的风满楼,她一下脸色绯红,慌乱地低下头来,显得有些手足无措,风满楼好像等了有一百年那么长的时间,才听到她怯生生地问道:“你是???,风家二哥哥吗?”
风满楼听到自己用生涩的声音回答道:“我是风满楼。”
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风满楼手中的剑锋,也从此变得柔软。他看着萧潇,萧潇也看着他,从此再无一言。他们就像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约好了一样,生命只为这一场在时光中彼此约好的相逢,没有早一点,也没有晚一点,蔚蓝的天空,绿意摇曳的荷塘,粉色妖娆的荷花,五月灿烂的阳光,空气中清新的味道,都在那一刻如此完美地相遇,
那天,他知道了她叫萧潇,是镇上新搬来的一户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跟随父亲前来拜会义父,因为得知风家的荷塘里荷花开得正好,于是过来赏荷,谁知,就这么遇上了他。
那天,他不知道的是,这个女孩的父亲叫萧世达,她的哥哥一个叫萧文锦,另一个叫萧文远,是他的杀父仇人。
风满楼想到这里,只觉伤口一阵剧痛,又一次从梦中惊醒,感觉头上渗出的冷汗,正慢慢地,从额头滑向枕边。他躺在床上,听着白色的雪花落下来的声音,就像一个人若有若无的对命运无力的叹息。那红色的鲜血呢?萧潇那一剑刺中他时,那红色的鲜血喷涌出来的时候,是什么声音?是不是他,心碎的声音呢?”
第二天早晨,雪霁初晴,潇湘阁,萧老爷子正在喝他的第二泡桐山岩茶,他的书桌上,放着一封素色的请柬。
萧老爷子饮过一口滚烫暗红的茶汤,右手轻敲着请柬,抬头问自己面前的萧文锦:“你说,他们会来吗?”
萧文锦手里把玩着一支尺许的精致的纯铜卦签,一字一句地答道:“以他们兄弟的行事,肯定会按时赴约。”
萧文远在旁边插话道:“不如就趁这次我们把他们兄弟俩一起给做了,当初没有斩草除根,才留下了如此后患。”
萧老爷子低垂的长寿眉猛然一抬,逼视着萧文远的眼睛,沉声道:“老二,你可记得范蠡与韩信的典故?”
萧文远迟疑了一下,依然低头小心翼翼地道:“请父亲恕儿子愚钝,不知问您问的是哪个典故?”
萧老爷子长叹一声,说道:“文远,你一生喜武好杀,不愿读书,我是问错你了。”
说罢,他以目示意萧文锦,萧文锦沉思了一下,说道:“《史记越世家》中记载,范蠡助越王勾践复国之后,不辞而别,临行前遗书文种大夫曰:“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灭,谋臣亡;功盖天下者不赏,声名震主者身败。而当初韩信助刘邦谋得天下,却被吕后杀于未央宫,临死前也说过,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不知道父亲说的可是这个典故?”
“不错,”萧老爷子语带凄凉地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嘿嘿,想不到,我们也到了鸟尽弓藏的地步啊。”他说到这里,他神色沉重,语气低沉地道:“想我们萧家能两代为官,是凭着当初”暖心阁“之变,你们二人立下大功,血墨之事,为父尽心尽力,先帝视为心腹,这才让你我父子三人,从此平步青云,享得这荣华富贵。但伴君如伴虎,谁知皇帝的心思是如何猜想?为谋大位,他连亲兄弟尚且不能放过,何况我们这等无名小卒?”
萧文锦似是若有所悟,急道:“父亲的意思是。。。?
萧老爷子双目炯炯,脸色铁青,慢慢地道:“事未尽,良弓未必要藏。”萧文远看着二人一问一答,却听着如坠云里雾里。
萧老爷子缓缓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望着窗外一片白茫茫大雪之下的萧家大宅,沉思半晌,才悠悠地接着说道:“当时攻打太子府时,太子的侍卫长风玄机,带着太子的两个儿子趁雪夜潜逃,再无消息。先帝为此一直寝食难安,我当时受先帝密旨,暗查这三人的行踪,因此事机密之极,先帝也对我一直怀柔有加,为父不敢有丝毫懈怠,几经辗转搜寻,却是一无所获。后来追查到文口镇,也未留意这风家父子有何异状,只是觉得谈吐有度,来路非常,加之风姓少有,才暗加查访,谁知那风玄机为人缜密,未露出丝毫破绽,所以我虽然心存怀疑,但却一直没有做实的证据。幸好有那风秋镝胆大包天,以血墨应试,被为父识破玄机,才得以将这父子三人漏网之鱼,一举问斩。”说道这里,萧老爷子的语声顿上一顿,长叹一声:“谁知人算不如天算,有人为风秋镝做了替死鬼,风家老二也得着消息逃脱了。”
萧文锦鹰目一闪,恍然大悟道:“我当时还纳闷风玄机为何束手待毙,若是他存心和我们拼个鱼死网破,我们未必能够如此顺利地将风家满门抄斩,原来他是舍身保住风家兄弟,让先帝和我们以为已经斩草除根,再无后患了,自然也就不再追查他们兄弟二人了。”
萧老爷子嘿嘿一声,答道:“风玄机以三十六路玄机剑法独步天下,加上他本就是一代武林奇才,又自创出融各派之长的‘纵横天下’九式,你们兄弟二人再加上为父,都远不是他的对手。若不是当初请来老先生和老爷子来为我掠阵,我也不敢直闯风家的大门。”
萧文远却是听得更加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在一旁问道:“那这和父亲说的,事未尽,良弓未必要藏又有什么干系?”
萧老爷子转过身来,看着萧家兄弟二人,微微一笑道:“风家长子未死,这就是先帝的一块心病,若论熟悉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办事得力,非你我父子三人莫属,若想要除去这块心病,先帝必定还要把继续追查的差事交给我,此乃皇家机密大事,若事情办得妥妥帖帖,先帝必然嘉许,但未必没有灭我父子三人,永绝后患的心思。既然差事在,就能保住我们一家的身家性命。嘿嘿,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灭,谋臣亡;功盖天下者不赏,声名震主者身败。范蠡大夫的话和韩信的前车之鉴,岂是白白说的?”
萧文远一拍脑袋,连连点头道:“还是父亲深谋远虑,果然是事未尽,良弓未必要藏!”
说完,他又转念一想,又疑惑道:“可是那风家的二子风满楼,又是如何逃脱的呢?我们接旨后一时三刻马上出发,到了文口镇就直入风家拿人,不会走漏半点消息啊。”
萧老爷子手拈胡须,双目微闭,慢慢地道:“唉,还是为父算错一着了啊。当时我以为风秋镝已死,风满楼年纪尚轻,不足为患,于是就暗地放出了消息,这竖子才能苟活到今天哪。”
萧文锦面色一紧,试探地问道:“那莫不是。。。”
萧老爷子长叹一声,说道:“你们母亲因为生萧潇而亡,临终都未看到她一眼,就撒手西去了,我也是太溺爱她了,渊薮啊,谁知道她偏偏看上仇家啊!”说完,竟又是一声长叹。
恰在此时,只听萧文锦历喝一声:“什么人!?”话音刚落,他手中的纯铜卦签已经疾飞而出,力道强劲,破空之声嗤嗤作响,直奔房门而去,萧老爷子大喝一声:“不可!”随手抄起书桌上的紫砂泥壶,回手掷去,竟然后发先至,“叮”地一声,直接打掉了萧文锦的卦签,而萧文远此刻已经一个箭步,扑到门前,猛地拉开房门,看到门口的人,一下子呆住了。
门口站着的人,竟然是泪流满面,已经泣不成声的萧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