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口中的所谓full meal让我失望透顶。
三楼大厅空荡荡的,除了我和Sunny没有别人。天花板下固定的液晶电视被关上了。大厅的角落放着一个开放式冰箱,里面整齐地摆放着各种SafeWay超市可以买到的成品食物,比如三明治,汉堡,火腿肠之类的东西。冰箱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三个保温电锅,分别盛放着奶酪绿菜花汤,奶酪番茄汤以及奶酪土豆汤。在保温电锅不远处的有一个投币汽水贩卖机。
我拿了一包薯片,一包吞拿鱼三明治,一个牛肉汉堡,一个枫糖甜甜圈,一瓶无糖苏打水,然后盛了一晚奶酪番茄汤,堆在餐桌上面。
“能拍一张么,警官?”我一边撕开三明治的包装纸一边问Sunny,没有抬眼看他。
“Go ahead。”
“不会拍完之后要删数据吧?”
“Damn it,我到时候看情况。”
“注意你的语言,你可是在和你的客人说话。”
“好的,客人,你要用微波炉么?就在大厅对面的盥洗台边上,你用完可以就着盥洗台吃。”
“没事,我喜欢吃凉东西。说到凉东西,我能拿一盒蟹棒黄瓜寿司么?”
“可以,你能看见的东西都是你的,千万别留下什么给我同事。”
我举起手机,故意把Sunny和一桌子的食物放在同一个镜头里,然后发到了朋友圈上。
我在朋友圈里设置了将近20个标签,所有的好友都被分门别类,当然,当中不免有交集的。这些标签诸如“亲戚”,“加拿大亲戚”,“理论书籍读者”,“老同学”,“北京总公司同事”,“上海分公司同事”,“高端客户”,“初级客户”,“北京总公司上级”,“上海分公司上级”,“北京总公司的走狗”,“蒙特利尔大学同学”,“蒙特利尔大学同学中的人渣”,“普通人渣”,凡此种种。我无论在朋友圈上分享什么,都会屏蔽“普通人渣”和“亲戚”,这两个类别是包含了各类以“人渣”或者“亲戚”为名的标签的母类。
我一边吃东西,一边给住在新西敏的表姐发了个短信,希望今天能在她那里借宿。她很爽快地答应了,然后立刻拨打打电话过来。这是她的作风。我用中文简单介绍了下情况,你能想象,我亲爱的读者,我表姐在那边哇哇叫起来,她喊来了我姐夫一起听电话。
为了缓解她的震惊,我用中文狠狠奚落了一番对面这个年薪30万到50万人民币的初级公务员。我觉得他好像看出来了,不时瞪我一下,好像能听懂中文似的,少他妈虚张声势了。
挂断电话之后,我满脸得意地大嚼特嚼起来。
对我来讲,这是一顿圣餐,每一粒食物都是圣饼。与天主教信仰正好相反,我正在象征性地撕咬咀嚼一个有罪的人的身体,把他的肉吞入我的腹中。
十五分钟之后,我的餐桌上只剩下一堆包装纸了。我没有罢休,又拿了一块全麦面包蘸着腥红的番茄汤溜缝,真是斯文扫地。
连一滴血也不能剩下。
Sunny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远处的墙面,在迷走神经的操控下机械地嚼着薯片。
我看了下墙上的挂钟,时间是晚上7点45分。这时,Sunny的手机震动起来,他笨拙地让手穿过放着笨重装备的腰带,到裤兜里掏手机,但没掏出来手机就停止震动了,然后又震了一下,显然,是一条短信。他读完短信精神变得抖擞一些了,迅速回复短信,利落地站起身来,去按电梯按钮。
“嘿,到咱们了。”
“这么快?我以为还要在这儿等48000小时呢。这可不像加拿大的风格。”
Sunny看着我,皮笑肉不笑了一下。
在电梯里,我对着镜子端详自己。
没有哪个杀人犯会像我这样堂堂皇皇,而且心如止水。
我的作案手法是史上绝无仅有的,没有哪怕一丁点破绽。这使一切变得无聊起来。这么说吧,即便有,别说一丁点破绽,就算被警方掌握全部证据,按照我对加拿大刑法的学习,我也不用承担任何刑事责任。
说这些都太虚无缥缈,因为警方甚至连怀疑我的可能性都没有:我根本不在现场,有着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徐堂一家人还在房间里蒙头睡大觉的时候,我已经和基督徒克里斯出发去唐人街了,而徐堂的大哥,住在客厅的Eric徐在我走之前就遛狗回来了,然后就一直在客厅打游戏。他电脑的朝向与徐堂的房门呈90度角,换句话说,没有人能够进入徐堂的房间而不进入Eric徐的余光之中。在坎比街5070的地下室住着上海人Dave哥,楼上住着程序员克里斯,一个与基督徒克里斯重名的山东青年。这两个人在事发时应该都不在5070,前者去买菜,后者与朋友聚会去了,所以,事发时应该只有Eric和徐堂一家三口在房子里。我尚不知道案件的细节,不过,首要的嫌疑犯绝对是Eric。
我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镜子里自己的双眼。
电梯门开了,这一刹那我忽然想起我的手机在拍照后还放在桌上。我对Sunny说我要去拿一下,于是我们又回到三楼。他陪着我走回饭桌,拿手机,又等了好一阵子电梯,然后在听到叮的一声之后,电梯门打开了。
这时,Sunny肩头的步话机响起来。他歪头汇报说我们已经在电梯里了。
这个细节引起了我的注意。
如果等待找我问话的Sherry警探的办公室里有步话机,那么通知我下楼的信息应该是通过步话机传递的,但是,Sunny却是通过手机获知这条信息的。而且,更关键的是:不是电话,而是短信。在发送短信前,对方先拨打了Sunny的手机。电话的提醒方式是持续不断的铃声,而短信则是短促的铃声,甚至只是一秒钟的震动。对方用这种方式提醒Sunny为的是避免他遗漏这条短信。这条信息很重要吗?为什么是短信呢?因为手机屏幕只有他能看到,而如果通话的话,声音可能被我听到。这是针对我的。
我记得很清楚在收到短信之后,Sunny的表情变得不太自然,情绪明显较先前紧张了。这说明这条短信的功能不仅仅是通知我们下楼,而是使他产生某种警觉。这警觉是针对我的。想想看,我们回三楼大厅去取手机时,Sunny完全可以在不远处的电梯口等我,在那里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空荡荡的餐桌上孤零零地的手机,他没有必要紧紧跟着我。
那步话机又为什么会再次响起呢?因为取手机以及再次等电梯的这段时间,Sunny没有使用任何通讯设备与对方交流,所以,这段宕延的时间对方并不了解缘由,所以才会用对讲机确认。确认的内容很简单,无非是“你们在哪儿?”,这条信息没有必要用手机发送,整个交流过程可能出现的信息也没有任何对我保密的必要,所以对方才使用了步话机。也正是在这个细节上出现了疏漏。
也许,如果我在随Sunny下楼前提出去厕所,他就会在厕所外与对方联络,对方也一定不会为了这段宕延的时间而再次联络了。
更关键的是,对方再次用对讲机确认这件事本身,就说明他们急于见我。或者,有什么别的原因。
在电梯门合上时,我已经有心理准备了。
果然,我看到了第一个与先前不一样的地方:电梯在二楼就停下了。我想,也许上次电梯就是在二楼停下的,只是因为我自恋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才没有发觉。
二楼走廊一样是亮如白昼。
Sunny站着不动,让我先走出电梯。我信步前行,看到不远处有两个人走过来,在前面的是Eric,后面的是那个穿North Face防水夹克的白人警探。
我向Eric打招呼,但他以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不,是凶狠地——瞪着我。
他一言不发,与我擦肩而过。
“Sunny,请带这位先生吃点东西。谢谢你。”
“是,警探。”
Sunny站在Eric身后,一只手扶着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按电梯按钮。电梯门徐徐关上。Sunny一直盯着电梯面板,而Eric则一直盯着我的眼睛,直到他的目光被重重合上的电梯门剪断。
他为什么这样看我?他发现了什么?已经直到谁是杀死他弟弟的凶手了?
“嗨。”
我一惊,回过头。一只白色的光洁的手伸到我的面前。
“刘先生,我是Schrute警探,Kevin Schrute,请叫我Kevin。”
“你好,Schrute警探,我叫Adam,Adam Liu。”
“晚饭怎么样?很失望吧?”
“哪有,简直棒极了,我吃了很多。”
“来,我们这边走。”
Kevin Schrute礼貌地把我引向他的办公室。我从侧面端详这个年轻的警探,他长得很像那个给美国泄密的斯诺登,看起来弱不禁风。他是怎么通过警官学校体能测试的?
Kevin。
Kevin Schrute。
这个名字将成为我挥之不去的噩梦,陪伴随我走向人类的末日。
待续
下次更新:2018年1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