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旭回营之后便亲笔手书一封,着蒲椹快马送到了太守府上。那日正值天气清朗,莫氏父女也是一是兴起,相约在早膳后,到府中的星宇台对剑过招。
“一百零八,一百零九,一百一十……”莫旻曦一边和莫父拆着招,一边数着,“父亲,您今日可是输得太多太多了。”
“哈哈哈哈哈…..”莫父一阵大笑,缓慢将手中的短柄窄刃剑收归鞘中,又将其递给一旁的仆人,腾出两只手满意地鼓起掌来,“莫大小姐,果然是青出于蓝。看来为父真的是老了。”
莫旻曦佯作谦和,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拱手拜向父亲:“多谢太守大人夸奖。”
莫父欣然摇头,莫旻曦微微一耸肩,缓步走近父亲,将头轻轻地靠在了他的肩上。这父女俩密密绵绵暖心的一幕,让刚巧进院的蒲椹撞了个正着。
蒲椹禀明来意,莫子瞿从他手中接过殷旭的书信,快速一阅,不禁微微叹了口气。他与殷贺乃车笠之交,虽有感于殷某“贫贱不相弃”,但毕竟时过境迁,二人如今地位可谓天差地远。殷贺因念当日同窗之谊着布衣登门而访,而自己也盛情以待,彼此君子对君子,也可谓两不相负。他也曾放言,要顶力相助殷氏父子,绝不推搪,可是他从来都没有想要在此时此刻把自己女儿也卷进里去的意思。殷旭此时这手书,虽其所求之事也合情合理,可他的真实用意莫子瞿倒有些拿捏不准。一时片刻,也不好妄下决断,他竟然呆呆地定住了。
“父亲,何事?”莫旻曦见父亲面露微恙,略带惊诧地问道。
“哦,是你殷旭哥哥,有事相求于你。”莫父随意地回答道,“大概是军中正需要精于摩邪古语的人,问你可否相帮。”
“这本就是小事,为何父亲还如此为难?”莫旻曦淡然地抬起了眼。
“曦儿。”莫父顿了顿,将目光一收,用试探地口气问道,“你殷旭哥哥如何?”
“父亲何出此言?”莫旻曦浮起一抹浅笑,越发的不懂。
“你殷伯伯曾多次向我示意,意欲殷莫两家结‘秦晋之好’,我都一笑而过。”莫父的眼眸里微微闪出了一丝即忧又喜的复杂之色,紧接着他又道:“为父就你这么一点骨血,一直都把你视得比任何人都重要。你的终身,父亲也希望能够趁你的心才是。不过…..”
“不过,他是侯门世子,我不过是个普通的官宦小姐,虽蒙旧友不弃,但终归门户有别。加之父亲虽职位低但风骨尤存,不愿攀附权贵招人口舌,却又不忍因一己之虑而耽误女儿终身。故而有所迟疑,特来询问女儿可否有意。我有没有说错?”没有一丝掩饰,莫旻曦微笑着,言辞轻快地将父亲的心思巧妙地点了出来。
莫子瞿冲着女儿会心一笑,不住地点头道:“这只是其一。你从小就与为父走南闯北,这识过的人,见过的事也不少。为父知道,你心气极高,恐这世上难有你真正心仪之人。若是你与殷旭哥哥情投意合,我将你托付于他也未尝不可。”
“与他不过才见两面,怎就知情投意合?是父亲想多啦。”莫旻曦眉眼一转,含着笑意宽慰父亲道。
莫父笑而不语,只轻轻用手拍了拍莫旻曦的肩膀当作回应。
依从莫子瞿的意思,一切都是莫旻曦自己决定的。她并没有立即赶去城外军营,而是隔日早膳后去的。她将满头的黑亮的头发挽了个马尾,点了几笔几乎清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妆,身着浅黄色的男服,一副翩翩公子的气势,带着侍女,忽忽迎风而去。殷旭得知莫旻曦的到来满心欢喜,步履轻快地走出帐门,亲自到营外相迎。
“旻曦,你来了。”
“殷旭哥哥。”旻曦拱手行礼。
前后也见过几次,算是旧相识,二人没有生涩俗气的客套,只是简单问了个好,之后殷旭直接领着莫旻曦进了军中议事帐。
虽说以前也时常出入清沙城护城军军营,但那毕竟只有万余人。莫旻曦刚进西北军营的时候也对这庞大的阵势有所撼动,好奇难免会有,只是碍于礼数,也没敢东访西探。不过身旁的侍女却是看呆了眼,自抬腿进了军营,她是惊了一路也叹了一路。
帐内没有别人,只有一位年纪稍大的男子,男子身材略矮且胖,脸圆圆的,颇有喜感。据头发花白的程度来判断,此人应该已过不惑之年。这对莫旻曦来说有一点意外,她原本以为殷贺也是在里面的。
“旻曦,这位是许先生。”殷旭忙着介绍许先生,“许先生通古晓今,学识渊博,是我军中最有才干的谋士。请你来就是相助于他的。”他又转过身去:“这位是太守,太守的…..公子?莫旻曦。”
“许游,自一舟。江南山水画派一代宗师刘礼赞的得意门生,乃该画派当代之灵魂人物。‘思乡情切恐君怨,许一叶扁舟巧过江。’当年殷老将军上江城一役平定南方战乱,先生因念及故土满心欢喜,作诗一首。从此,许先生取一舟为字。在下可有说错?”莫旻曦拱手一揖。
许一舟听罢,顿时一愣,心里开始打着鼓,脑袋也忙着飞转起来。他微微眯起双眼,细细打量这位面容清秀的年轻人。很明显,他是女扮男装,即是闺阁女儿,那为何又对自己的底细如此了解?他好奇的问道:“足下是?”
“在下微名不足挂齿。”见许一舟如此反应,莫旻曦的眼里泛起笑意,“只是家父对先生文采画技赞赏有佳,时常提起,故晚辈对先生略知一二。”
“令尊是?”
“家父,江南莫子瞿。”
“哎呀呀,原来是‘丹青妙手’莫子瞿。”许一舟大喜,“当年师傅他老人家时常与令尊大人一起切磋画技,在下与令尊也曾有过一面之缘。今日能在此见到故人之子,真是兴会,兴会。”
故人之“子”?这让女扮男装的莫旻曦有些不太适应,当殷旭的目光扫到她的时候,两人墨然相视一笑。
“既然有如此渊源,那当真是巧。”殷旭笑眼如钩,“此后共事更加和睦了。”
“莫公子即是江南人士,为何又精通摩邪语?此处离江南可谓相隔甚远。”许一舟稍稍抬起头,满目不惑之色。
“在下从小在此地长大,这里莫邪族人与齐人混杂,懂些摩邪语也不足为奇吧。”莫旻曦浅抿一笑,淡淡将其带过。
“哈哈哈,甚好甚好,许某正为几处莫邪语地名有些不解,还望足下能够赐教。”许一舟顿将眉头舒展开来,大笑道。
“赐教实不敢当,许先生才名卓著,该是在下向先生学习才是。”莫旻曦微微低头拱手,“若家父得知,在下今日与许先生相见,定会非常欢喜。”
这几日殷旭都一直在催促许一舟绘出一幅边疆重地的精准地图,而且要求他把所截获的摩邪族战略地图与之对应,这差事搞得他正是焦头烂额。许一舟乃大才之人,经,史,子,集无一不通,却唯独不善别族语言。一来语言这东西原本就是年纪越大,上手越慢,短时间很难有大的突破;二来,殷旭对事从来要求精准,他又不能随意糊弄,这段时日也是伤透了脑筋。他自己因背负才子盛名,表面上一副淡定的样子,内里却早已是苦不堪言。那殷旭何许人也?他早就看出许一舟有为难之处,却又不愿点破,故而请出莫旻曦相帮。
“许先生从南到北匆匆而来,想必有诸多不适吧?”莫旻曦见许一舟面带倦容,便开口问道。
“此处干燥少雨,早晚温差较大,春秋季短,冬季寒冷夏季炎热,怎比得过江南四季分明,鸟语花香?自是不太习惯的。”许一舟毕竟是饱读诗书,遇见常识性问题,便是如数家珍,信手拈来,“此时正是盛夏时节,虽然炎热倒还不难适应,只怕再过几个月,大雪纷飞,对咱们这些南方的兵勇,该是不小的历练。”许一舟微微抬起头,一手抚起他那有少许花白的胡须,一手背在身后,颇有意味地说道。
殷旭非常明白许一舟此番意思,向来兵家定输赢,很大程度上靠的是天时与地利。此役的地理优势很明显不站在他这一边,而如今已是夏季,冬季很快将至,他似乎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了。
“如此,那我就拜托二位,七日之内请务必将最精确的图纸交付与我。”殷旭拱手一揖,目光坚定,言辞恳切。
许一舟与莫旻曦一同拱手回拜。
正好此时,帐外有士兵来回说秦向南有要事求见,殷旭便与许一舟,莫旻曦告辞,直奔军机大帐去了。
“向南,你真是行事神速。”殷旭点头示意,“怎么样,可有什么突破?”
“末将已按照将军吩咐,将抓来的那两个细作放了,然后派人悄悄地尾随他们。”秦向南显得异常兴奋,声音也分外高亢,“发现他们在城里绕了绕,最后跑到了一个小饭馆,连续两天,他们都呆在里面也没有出来。”
“哪个饭馆?”
“靠城南的那个,有点南部风韵的。”
殷旭愣了一愣,突然间好像想到什么,莫不是他们第一次进城去过的那个饭馆?
“你是怎么处置的?”殷旭回过神来问道。
“末将已秘密派人将饭馆层层包围,并将他们软禁起来,正待将军发落。”
秦向南做事一向恭谨,从来不擅自做主,这也是他这些年颇得太守重用的原因之一。
“好,你且将此事报告给太守大人,他自有论断。”
“为何?”
“不用问为什么,你将此禀告太守,他定会明白。”
“是。”
在清沙城内出现了一个异族人的情报机构,这本就是当地长官失职。那莫太守为官沉稳,早已贤名远播。此事如果自己插手,一来有越权之嫌,二来若用力过猛,闹得满城皆知,势必有损太守贤达之名,再者,这秦向南本就是太守将军,安理也应向太守领命。想到这几点,殷旭决定置身事外。
“还有什么事吗?”殷旭问。
“范老先生托人快马传信。”
殷旭眼前一亮,“可有什么消息?”
“范老已经到达青木关,且成功的潜入城中,相信不日就会有敌军的消息。还请将军放心,他会与将军保持密切的联系。”
“请替我多谢太守大人的引荐之情。”殷旭微笑道,续而他目色一敛,“你赶快将小饭馆一事通报太守大人,免得夜长梦多。”
“是。”秦向南握拳退下。
帐里渐渐安静下来,这正是沉思的好时候,不料帐外却传来了熟悉的男声。
“阿旭,你在呀。”
“什么事?叶大哥。”
“我听说你请了高人来相助,也不引荐引荐,这可不像是你。”叶荣打趣道
明知话里泛着酸,殷旭没有理会,却是一本正经地回到:“你来找我,可是有事?”
“没事就不能来找你谈谈心?”叶荣继续调侃。
“怎么,送走令尊大人,没人再在找你麻烦,开始得意了。”殷旭不甘示弱,一语刺向他的肋处。
“还别说,此事多亏殷老将军,要不是他,谁也劝不动我那个爹。”
“你也先别高兴,我父亲当时也为难得很,只是事关军务,他才勉强去为你说情。当时可算是恩威并重,晓情动理。你要知道他们可是一辈子的生死兄弟,彼此情深意重,如今一个人在前方坐镇,另一个却退下火线,这是何等悲凉?”殷旭想起了那晚父亲说过的话,微微有所感触,心里开始有些不好受起来。
一语刚落,叶荣回想起他与殷旭之间的那份生死情谊,将心比心,默然神伤。
“好了,既然障碍已经扫除,有没有信心大干一场,证明一下你叶将军的实力呀?”殷旭瞄了叶荣一眼,故意拿话激他。
“那自是当然。已有良策?”叶荣眯瞪双眼,朝着殷旭挤了挤眼。
“良策自然是有,不过暂时保密。”殷旭不语,向叶荣投去一个肯定的眼神,神秘一笑。
殷旭给了许一舟七天的期限,这自是一个不小的压力,连续几日他是忙得云里雾外,不可开交。人往往是这样,在你还是个小人物的时候,就只是一门心思地想要往前冲,这个时候只是身累,其实内心是很充实和满足的。当你成为了大人物之后,原以为可以轻松一下了,却还要为保持这个“大人物”的名头费心竭力,这身累就变成了心累,当年的殷贺是如此,而现在的许一舟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