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独孤九鹰,独眼放大,眼珠里出了闪烁着惊讶与不甘。殷旭喘着大气,心中一横,将盘龙战戟用力地向外一抽。顷刻间,鲜血便如泉柱般从独孤九鹰的胸口喷射出来,只闻独孤九鹰“呃”了一声,一只手捂着那血窟窿,另一只手在胸前扬起,颤颤微微向殷旭的方向伸去,随后身体一失横,往一边倒去。殷旭见状,立即飞身下马,以风驰电掣之速跑到独孤九鹰战马一侧,赶在他身体落地之前将他抱起。热血继续往外喷,猩红的血珠星星点点散落在殷旭的脸上,肩膀上。殷旭瘫坐在地上,让兄长躺在自己的臂中。他眉睫微颤,发白的双唇止不住地抖动,眼里早已包满悲切的热泪。此时此刻,小时候兄弟二人一同习文弄武,同食同睡,嬉笑玩耍的场景便一幕幕出现在殷旭的脑海里。他曾经是那么优秀的男子,他是他的兄长,他的导师,他的楷模。他最后一次出征的时候还信誓旦旦地说过要打个漂亮的胜仗回来,而十多年后的今天,他竟然死在了自己的手下。
就在此刻,独孤九鹰仿佛恢复了神志一般,悲恸款款地望着殷旭,伸出一只手想要抚摸他的脸。殷旭迅速将他的手握住,放到自己的脸颊上,动容地喊了一声“大哥”,滚烫的眼泪便簌簌地流了下了。只见独孤九鹰微微一笑,扬起的手便迅速地垂落了下来。望着渐渐失去体征的兄长,殷旭全身瘫软,呆呆地坐在地上,轻声抽噎。
驻在一旁的阿棍,见此情形一时感触,眼圈也微微发红。他不忍打扰二哥情绪的释放,便将身子一转朝另外一个方向望去。刚一转身,便看见远处城墙上一团黑乎乎的物体像刚才那只射落的黑鹰一般,快速坠了下来。阿棍定睛一看,“不好,是向南!”
那团黑影跌下来后,勉强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向他们走来。阿棍飞速上前将他扶起,此时向南面色惨白,嘴唇乌紫,额头上汗珠止不住地往外渗。阿棍看着向南背上插着的长箭,心下已经猜到几分,他大惊道:“向南,你中毒了!”
阿棍将向南的手臂绕住自己的脖子,半背着向南往殷旭的方向走去。殷旭隐约察觉有人靠近,赶紧用衣襟抹去了脸颊上的泪水,深深吸了一口气,止住了凌乱的心绪。
“二哥,向南受伤了,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做?”阿棍开口问道。
“先回军营,立刻下令攻城!”殷旭定了定神,严正声色道。
殷旭将兄长打横抱起,放在马背上,又收起地上的龙虎战戟。接着,阿棍驮着秦向南,殷旭驮着殷旦,二人一前一后回了军营。
据秦向南的情报,太安城内正如范拙所预料的那样,并无重兵把守。殷旭随即下令驻扎在军营的齐军将士速速前往太安将城池拿下。几千将士得帅令之后,便浩浩荡荡地奔向太安,不费吹灰之力便入了城。进城之时,城内空无一人,将士们还是头一次如此轻松顺畅地攻下一座城池,个个神情激昂,完全没有了前一段时间萎靡低沉的情绪。就这样,在将士们整顿一番之后,太安城终于在几经浩劫之后重新回到了齐国的版图当中。
城外的军营大帐中,随军医者正在查看向南的伤口。大夫用白布包着箭头,稳稳实实地将戳在向南背上的箭拨了出来。箭头沾满了乌黑的血,大夫蹙起花白的长眉,摇了摇头,随后,他将一瓶白色的药粉洒到了伤口上。
“怎么样,大夫?”殷旭焦急地问道。
大夫并没有立刻作答,他将箭头放进了盛满水的碗中,又放了一捻不知是何种物品的白色粉末进去,只隔数秒,水色立刻变成了紫红色。
“不好,是七日散。”大夫大惊失色。
“请问何为七日散?”殷旭有些不解。
“七日散是摩邪族的一种绝密毒剂,毒性缓慢浸入人体内,每隔一日,毒性便加深一层,直到第七日,中毒者肝肠寸断而亡。而在这七日当中,绝大多数中毒者往往难以忍受腹痛之苦,或是求助亲友或是自己动手,让自己从痛苦中解脱出来。”大夫微声叹道。
“此毒可有解?”殷旭心头一震,连忙问道。
大夫摇了摇头,叹息道:“依老夫推断,此毒纵然有解,那解药也一定保存在摩邪国皇室的某个秘密之所。而此时,在下却是无能为力的。
“那这么说,向南他……”阿棍慌忙插了一句嘴,“不可能,大夫,你一定有办法的,对吗?”
“在下真的是无能为力。”大夫低着头,眉目之间略显愧疚之色。
殷旭眉睫紧蹙,焦愁地望着躺在病榻上的秦向南。这位年轻将领不过二十一二,正是人生的大好年华,如今身中剧毒命不久矣,却毫无惧色,他虚荣无力地躺着,乌青的一张脸上却写满了不屈与倔强。
“殷将军,请代向南书信一封,让秦姑姑赶来与属下话别。”
“向南”刚刚经历了丧兄之痛的殷旭,心绪仍然有些起伏不定,他一时感触,紧紧地握住了向南的手,“你放心,我这就派人连夜快马传信至帅府。”
秦向南听罢,微笑着点了点头,续而慢慢地合上了双眼。
次日午后,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随风传来,三匹清沙快马渐行渐进到达了太安军营。马背上的三个女人,神色凝重,又一脸倦怠之意,许是连夜赶路的缘故。
在军营的大门处,几个岗哨小兵一眼便识出了几位的来历,纷纷握拳曲膝向其中的一位行礼。待她们讲明来意之后,领头的一个哨兵便顺手招了三个侍卫,分别领着三个女人各自去了不同的营帐。
主帐外的侍卫都是极熟的面孔,负责把门的那位见来者神色慌张,也未加通报便让她独自进去了。殷旭还在为兄长的离去暗自忧伤,忽见爱妻到访,心中着实惊讶,却又略感宽慰。
“你怎么来了?”殷旭拧着眉头问道。
“我怎么就不能来?”莫旻曦一面回道,一面解开披风的前方的缎带。
殷旭叹了一口气,径步走到莫旻曦的跟前儿,一把接过她退下的披风,将它挂在营帐旁的架框上。
“你不是应该在府里照顾父亲母亲的吗?”他紧接着追问道。
莫旻曦并没有做答,她徐徐低下了头,沉默了许久,方才开口道:“有件事情,旭哥哥心里可要有个准备啊。”
“所谓何事?”殷旭心里一慌,不禁将夫人的手紧了一下。
莫旻曦微叹了一口气,将头慢慢抬起,仰望着夫婿已经凝滞的双眸:“你那日出征前往太安,你人刚一走,父亲就去了。
“什么?”
“因怕你分心,没敢给你传信。我已经按照母亲的意思将父亲的遗体安放在了尤溪城郊的华鼓寺。”莫旻曦咬了咬嘴唇,将目光移到了外侧,“父亲这一去,母亲的身子越发不好了。听大夫说,多则十天半个月,少则五六日。”莫旻曦眉黛微蹙,怔怔地望着望着殷旭:“此时太安城内危机已解,哥哥应该立即起身去见母亲最后一面。”
“如此,我便即刻动身回尤溪。”殷旭随即转身,准备收拾行李,他忽然想起什么,又停了下来,“只是兄长的尸身还停放在军营尚未处理,只怕是等不到我回来,就……”
事关兄弟手足之情,莫旻曦也不便插嘴,她默默地站在一旁,等待夫婿的决定。
殷旭在帐内来回地踱着步,思绪转个不停,嘴里喃喃道:“留于此处不妥,带回尤溪不便。”几番纠结,最终他狠下决心,有了主意:将殷旦就地火化,然后带着他的骨灰回城。
于是,他即刻招来帐外侍卫,将自己的决定传了下去,并决定连夜赶回尤溪城。
就在此时,秦敏贞红肿着双眼,在帐外求见。
殷旭一听是秦姑姑,心里便明白了几分。他有些愧疚地走到莫旻曦的面前,拉起她的手,轻声地说道:“向南可能快不行了,你过去看看吧。”
从进帐的那刻起,莫旻曦一直在压制着内心的痛楚。在接到向南病危的消息时,她正同秦敏贞,元珠一起用晚膳。这惊天巨雷一来,霹得三人脑门轰隆作响,急忙撂下碗筷,匆匆回了殷老夫人,片刻未有耽搁便往太安这边赶。
此时殷旭如此大度贴心的做法,不免让莫旻曦有些触动,她红着眼框,感激地对着夫婿点了点头,“嗯。”
莫旻曦迈着平稳的步子,心急火燎地来到秦向南所在的营帐中,还未进帐,便听见里边有嗷豪的哭声传来。
“向南,向南,我舍不得你走。呜呜~”
“傻丫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哥哥只是先走一步。你今后就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了。”这是向南在安慰元珠。
“不要,我不要。你说过会好好的,你说过会一辈子帮我们出头的。呜呜~”元珠已经哭成了泪人一般,全无理智。
“你现在已经长大,也有了值得托付的人了,哥哥是时候该放手了。”向南轻轻拍着扑在他病榻前泪流不止的元珠。
“向南哥,呜呜~”元珠根本就听不进去,一个劲儿不停地哭。
秦向南见元珠如此,有些着急了,他挥了挥手,站在远处的阿棍便挪步走到他的跟前。
“阿棍,元珠是我从小护到大的妹子。今日,我就把她重重托付给你了,你可要替我好好的照顾她。不许让她受到半点委屈!”随后,他将向南的手放在元珠的手上。
“向南哥,你放心。我阿棍今天以我涂家列祖列宗的名义起誓,今后必定爱护元珠,绝不让她受到任何欺负!”
“大丈夫一言即出。”秦向南双目如电。
“驷马难追!”阿棍双手握拳,向秦向南行起军礼。
“好,快快。”秦向南挥了挥手,示意阿棍将元珠扶起来,“妹子,别让哥哥走得不安心。”
阿棍试着抱起已经哭得瘫软在床榻一旁的元珠,元珠恍惚起身,足下一闪,失魂落魄的倒在阿棍的臂弯之中。阿棍让她的头埋在自己的胸膛间歇性抽噎,自己使出浑身的力气,将她半抱半拖地移到了帐外。
刚出帐门,便迎头撞上了莫旻曦,元珠已是哭得分不清南北,此时场景也是一片混乱,阿棍没有多言,只点头对她一笑,轻轻地喊了声“二嫂”,便抱着元珠朝自己的帐中走去。
莫旻曦并没有心情知会,见他们稍微走远后便撩起帐帘快步走了进去。元珠离开后,秦向南正暗自神伤,莫旻曦在帐门口略微多站了片刻,他才发现她来了。看着自己日日心心念念的女孩儿一步步走近的时候,秦向南心中感慨万千,从最初的惊叹再到欣喜,然后转为失落,最后化为幽幽的悲伤。
莫旻曦走到向南的病榻前,徐徐坐在旁边,正面对着他。
向南浅浅一笑,目露酸楚:“我就知道在我走之前,旻曦一定会来看我。”
“向南。”莫旻曦鼻子一酸,眼眶周围便生出灼热之感,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不让眼泪流下来,“为什么会弄成这样?”
“一不小心就成了这个样子。”向南紧紧地看着莫旻曦的面容,淡然回道。
“我不该让你去的。我当时应该拦一下的。”莫旻曦咬着牙此,双手的手指紧紧捏在一起,看得出来,她撑得很辛苦。
“不让我去,难道真的还要让你去吗?”秦向南戏言一句,试着缓和一下二人之间低沉的气氛,接着他又开口道,“记得从我懂事的那天起,在我生命中的任务只有一个,那就是要保护小姐,没有条件,也没有例外,而且是致死不渝。”
“向南。”莫旻曦颤颤地握住了向南的手。
“我做的不好。”秦向南有些惭愧地低下了头。
“不,你做的很好。”莫旻曦摇晃着脑袋说道。
“我心里藏着私。”向南坦言道,“因为我从来都没有把你当小姐一般的保护,而是……”秦向南顿了顿,原本这些话在此时说出来已有违常理,不过他若此时不出口,今生便再也没有机会了。他深深吸了口气,挣扎几番,还是开了口,“而是一直把你当成我的女人来护着。旻曦,还记得我们十五岁的那年,春天来得比往年要早,你坐在园中的樱桃树底下抚琴,你当时一身鹅黄色的千层纱裙,粉白色的樱桃花瓣随风落在你的身上,那模样极美。我偷偷地在一旁看着你,既不忍心打扰,又想要引起你的注意。于是,我便在你前方不远处舞起了剑。你望着我,倾然一笑,那一刻我的心都快要融化了。”
莫旻曦将头歪向一侧,心神不宁地合上了双眼,“向南,别说了,我都知道。”
向南反转握住莫旻曦的手:“旻曦,我只想知道,如果没有殷旭的出现,如果我早一点跟你说这些话,你会不会……”向南停顿了数秒,“会不会选择嫁给我?”
“向南。”旻曦咽喉中哽噎着一块铅,她眉黛微蹙,低垂着双眸,沉思片刻,终于鼓起勇气,“你我二人相差几天大,又被同一母所乳。秦妈妈还在世的时候,我们常常同食同睡,彼此之间没有一点间隙。后来渐渐长大了,我们不可以再像小时候那样子了,可是在我心里,你的位置是任何人都无法取代的。”莫旻曦又停顿了数秒,她缓缓抬起头,满目柔情地凝望着向南:“你是这世界上最好最好,最好最好最好的哥哥。”
向南紧抿着嘴唇,微微颤抖。他张开双臂,欣然一笑:“来,让我抱抱,我的好妹妹。”
莫旻曦吸了一口气,冲着向南微微一笑,坦然而安心地躺在了他的怀里,眼泪却止不住默默地流了下来。
这是二人成年后第一次靠得如此之近,她适度的体温,她头发散出来的幽幽香气比他想向中的还要美好,让他暂时忘却了腹中的疼痛,他幸福地笑了笑:“别哭,傻丫头。我是如此的幸运,能得到曦儿的真心赞誉,今生无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