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快乐降临的时候,悲痛总是会识趣地溜走,虽然殷夫人身体仍然很虚弱,但毕竟喜事将至,她的精神也一下子变得高亢起来。在欢天喜地忙完一天之后,殷夫人让秋姐将她扶到了殷贺的房间。这段时间,因为伤痛缠身,殷贺根本无法好好休息,每日只在极困时,断断续续地睡三四个时辰,大多数时候都是被疼痛惊醒。
此时虽已夜深,殷贺并不曾试着睡去,只将身体靠在软枕上,合着双眼,刻意在等夫人。殷夫人含着笑意走到殷贺的病榻之前,徐徐坐下,握着殷贺的手关切地问道:“让侍女送过来的药,都服下了吗?”
“我这也是能过一天是一天,服不服药,还有什么意义?”殷贺轻轻拍了拍夫人的手,无奈地叹着气。
“快别这么说。”
“告诉我,事情都怎么样了?她同意了吗?”殷贺焦急地问道。
殷夫人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姑娘家不好意思直说,我软磨硬泡,她总算是没有推脱。我已吩咐下去,让他们速速准备,三日之后便让他们完婚。”
殷贺拍拍夫人的手,眼里突然一阵刺,变得有些潮湿:“好,好,办得好,办得好呀。”
“老头子,你也要挺住啊。虽然已是回天无力,但是为了孩子们,你能多撑一天是一天。”殷夫人双眼泛着泪光,饱含期待地望着殷贺。
“好,好。”殷旭用沙哑的声音答道。
殷夫人凤眼微闪,感慨道:“真是个好姑娘呀,通情达理,举手投足之间透着大气。老头子,你可真没看错人。”随后,殷夫人低下头,自嘲道,“当初你告诉我,给旭儿定的是清沙郡莫太守家的女儿。我还在犯嘀咕,这边城长大的野丫头,能配得上我们侯府世子吗?如今看来,竟是我浅薄了。”
殷贺会然一笑:“夫人喜欢?”
殷夫人点了点头。
“咱们的旭儿也是个好孩子,只是他性子多少有些狂傲不羁,若是你许给他一位温婉贤淑的,他还不定怎么摆弄人家呢。这旻曦就不一样了,沉静中带着几分韧劲儿,正好可以牵制住咱家那匹烈马。咳,咳~”殷贺说着说着便有些激动,忍不住咳了出来。
殷夫人慌忙用手抚摸他的胸口,帮他顺气:“你别太激动,当心身子。”
“夫人。”殷贺握住殷夫人的手,目露恳切之意,“昨日我将蒲椹叫到房里,替我写了两封信。是写给旻曦的父亲莫子瞿的。其中一封你明日一早替我先发出去。咱们此次先斩后奏强行让旻曦与旭儿完婚,虽事出从急,却也是有违礼度,对于他,我心存愧疚之意,原本我应该当面请罪,只可惜我这副残破的身子怕是撑不到那儿去了,只得托信一封,竭诚致歉。还有另一封信也是写给他的,不过你要等我走了之后再交托与他。”
“这又是为何?”殷夫人眉头微蹙,似有不明之处。
“这些日子在病榻上,我反复想了想。许一舟先生所虑并不无道理,为了攻打一个太安城,连折我军中数名大将,我这一走,势必军心大乱,到时候士气低沉,只怕旭儿恐难再机会取胜。所以,等我走后,夫人应秘不发丧,一切照旧,对外就慌称我到深山养伤,这样一来才可稳定军心大局。”殷贺顿了一顿,闭目含气,试着稳了稳语调,然后接着又道,“在离清沙城不远处有座荒山,山上有一座孤坟,那里当初原是旦儿的埋骨之所,我同子瞿前去祭奠过几次,他知道在哪里。等我一走,你可托子瞿将我葬于此处。莫子瞿这人虽城府极深,但他却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值得托付。”殷贺再次合上双目,良久,叹了口气道,“就让我永远留守在这茫茫北疆吧。”
“是,妾身一定按照你的吩咐去做。”殷夫人低顺着眉眼,连连点头。
“还有。咳咳~咳咳~”
“老头子,今晚就谈到这儿吧,说多了话伤身。”殷夫人急忙起身倒了一杯热水端了过来。
“不,让我把话说完。”殷贺在夫人的搀扶下喝了一口水,顺了顺气道,“虽然时间紧迫,但是旭儿与旻曦的婚礼一定马虎不得,必要时,你可让刘沁动用军中的力量。一来,通过这件喜事可以振一振军中连日来萎靡不振的士气。二来,旭儿的婚事也可以除去他因淑吟公主不堪之事所受的屈辱。三来,旻曦毕竟是莫子瞿的独生爱女,咱们已是失礼在先,这次绝不能让她受半分委屈。”
“妾身明白,夫君放心,旭儿的这场婚礼我一定会办得风风光光,热热闹闹。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一品侯府迎接新妇入府。”
“嗯。”殷贺点了点头,接连舒了好几口气。”
“要不你就先歇息吧。”殷夫人顺手掖了掖殷贺的被角,正欲起身离去,殷贺却急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穗宁。”
“什么?”
“还有一些话,我想对你说。我怕再不说,今生就没有机会说”殷贺缓缓睁开双眼,悲苦地凝望着夫人,“这些年,苦了你了。”
“好好的,怎么又说起这个?”殷夫人淡淡抹过,佯作毫不在意。
殷贺虚弱地动了动手指,殷夫人会意挪动一下,低头靠近了他。殷贺将手缓缓地贴到她的左脸脸颊:“你原本是书香门第大家闺秀,本该配个王公贵族子弟,安心在京享受家和子孝的富贵人生。不想嫁给了我这个军中老粗,让你常年独守空房,担惊受怕,还饱尝早年丧子的痛楚……年轻的时候,我功高自傲,做事也没个轻重,也让你受了不少委屈。我本想打完这场仗就辞官归隐,与你找个无人搅扰之地相伴终老,无奈天不随我愿,最后竟然走到了这一步。是我对不住你了。”
“老头子,快别这么说。过去的事,它原就该停在过去。这么些年风风雨雨,磕磕碰碰的,我们不也大半辈子了。说真的,我并没有心存太大的怨恨与懊恼”殷夫人闪着泪光,嘴角却恍惚沾着笑意。
殷贺轻轻的抚摸着夫人的头发,欣然一笑,二人会心地将双手握在了一起。
在殷夫人精细策划下,整个守城帅府上下人等昏天黑夜的忙碌了三日。到了第四日,殷旭与莫旻曦的婚礼在全城军民的瞩目下轰轰烈烈地举行了。有殷贺的示意,殷旭天不亮就骑着红头扎花大马,带着迎亲地队伍绕着尤溪城走了三圈,最终在天来客栈的大门口停了下来。客栈一早就被殷夫人派人围了下来,所以除了莫旻曦一行人,便只剩几个伙计。殷旭威然下马,将盖着喜帕的莫旻曦迎入精细装饰的马车之中。奇怪的是,搀扶莫家小姐的并不是元珠,而是早就尾随来到尤溪城的秦敏贞姑姑。等莫旻曦入车坐稳之后,殷旭便周周正正地上了马,满脸春风,气质高昂地领在婚车的正前方。
新人入府之后,新朗在司仪的示意之下对新娘拱手一揖迎她入了正堂。殷贺病重实在是无法起身受礼,殷夫人便零时想了个法子,将殷贺的战甲摆在了堂上的正坐上,自己则在宋嫂的掺扶下坐于旁边次坐。新婿又是一揖,请新妇上台,接下来便是一应婚礼流程新人行沃盥,同牢,合卺之礼,然后饮酒,对拜,再行结发。
殷夫人满眼都是喜,一路笑得合不拢嘴。等一对新人行礼完毕之后,她便携带他们退场离去。一时间大厅里,全由阿棍与伴郎伴娘撑着。阿棍本就是个活跃之人,有他在的场合自然是不会冷清,这倒是为新人腾出闲暇,去后院拜见殷贺这一家之长。
就在一大早,殷夫人便让大夫行针暂时止住殷贺的腹痛,还着人来替他梳洗宽衣。今日的头发梳整得格外光亮,殷夫人还特意为他挑了一根金色发箍。新人进来时,他已是一套深棕色镶红边光面礼服合身,半卧半躺于卧房前厅的坐榻之上。虽重病缠身,殷将军的目光依然炯炯,丝毫不失气度。宋嫂将殷夫人扶坐于病榻一侧,侍女们放了两个红色软垫在两位长者面前。殷旭牵起莫旻曦的手,双双跪于二老跟前。三个跪礼完毕,侍女端来茶杯,两位新人将茶高高举过头顶。
莫旻曦低顺着眉眼,娇媚还羞地唤了一声:“父亲请喝茶。”
殷贺开眉一笑:“乖啦。”便在蒲椹的帮助下,从新妇手里颤颤接过茶杯,轻轻的酌了一小口。然后向蒲椹示意,将事前准备好的一个装有金元宝的大红色锦绣荷包递给了新妇,“举案齐眉,白头到老啊。”
“旻曦谢过父亲。”
随后殷贺接过儿子的茶杯,同样的,殷父也给了他一个红色锦绣荷包。
紧接着,莫旻曦将另外一杯茶高举过头顶,与此同时殷旭也将茶杯举起。
“母亲请喝茶。”莫旻曦委婉恭敬的喊道。
“母亲请喝茶。”殷旭也跟着喊了出来。
殷母没有作声,默默地接过新妇手里的茶,轻轻湿了湿嘴唇,续而又慢慢接过儿子手里的茶杯,抿了一口。等宋嫂将茶杯接过去之后,她伸出了双手,一手拉着莫旻曦,一手拉着殷旭。
在满怀柔情地凝望了他们数秒之后,殷母缓慢开口道:“今日你们既已结为夫妻,母亲也可安心了。只有一句嘱咐,还望你们能牢牢记着,夫妻相守‘逆顺不叹,甘苦与共,生死不弃,喜乐相伴。’才可持久。”说完,她将殷旭的手合放在了莫旻曦的手上。
“是。”殷旭与莫旻曦点头,同时应着殷母。
殷母欣然一笑,转过头去向宋嫂暗示了一下,宋嫂便把另外两只盛在红木托盘的红色锦绣荷包递给了殷旭同莫旻曦,“恭喜公子,恭喜少夫人。”
“旻曦谢过母亲。”
殷夫人同殷贺相视一笑,殷贺挥了挥手,“去吧”便让新人退下了。
叶荣正巧这日从京城赶回尤溪,还未进城便看见城门城墙上挂满红绸宫灯,一派喜悦气氛。最初他还以为是当地的什么节日,在进城门时随手抓了个看守一问,方才恍然大悟,随即用力将皮鞭一挥,急急忙忙往守城帅府赶。
宴席共开一百一十九桌,殷氏一家虽客居尤溪,但殷贺毕竟乃一品军侯,在军中根基颇深,上门道贺观礼的宾客也络绎不绝,帅府各个大小宴客厅也都坐无虚席。叶荣刚进院时,面对眼前的阵势也着实有些吃惊。只见殷旭一身大红长袍游走于宾客之间,阿棍与刘云鹤紧随其后招呼宾客,叶荣憋着一口气,劲步走上前去,一拍殷旭的肩膀。
殷旭回头一看,微微一惊,赶紧向叶荣行礼,“叶大哥。”
“好你个阿旭,害我在京城替你担惊受怕,这般马不停蹄人不歇地赶回尤溪来看你,你可到好,悄悄在这里办起喜事儿来,也不派人捎个信儿给我。”叶荣将眼珠鼓得溜圆,有气没力地埋怨道。
此时阿棍与刘云鹤也发现了叶荣,二人一道拱手向他一拜:“叶大哥。”“叶大哥。”
“事情紧急,没来的急通知,还望叶大哥赎罪。兄弟我自罚一杯。”说完新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一杯不行啊,今日要不醉不归。”叶荣急忙拉起殷旭的手,要同他痛饮一番。
“叶大哥要喝,小弟我奉陪。”阿棍半搂着叶荣的肩膀,将嘴凑到他的耳边,“今日殷伯母有话,千万不可让二哥喝醉怠慢了新人。”
“那你们还这样让他满场敬酒?”叶荣挑了挑乌黑的眉毛,压低了嗓子问道。
阿棍向叶荣挤了挤眼睛,小声说道:“看见了吗?都是白水。”
叶荣张大了嘴“哦”的一声,又点了点头,“明白!那好,咱们今日就放他一马,改日一定将他灌趴下!”
“行了,再陪他转一圈儿,就该放他走了。等事儿过之后,咱兄弟几个再自饮几杯。”一旁的刘云鹤用手半捂住嘴,搭讪道。
“是是是,这还有大事不能耽搁。”叶荣向殷旭试了个眼色,然后清了清嗓子说道,“阿旭,你放心,这场子,兄弟们给你扛下了。是吧,阿棍?”
“对,这场面对咱们来说,不在话下。二哥,您就安心去陪嫂子吧!”阿棍拍着胸口说道。
几人又陪殷旭转了一圈,确定每个跟贵客都见礼之后,殷旭微微舒了一口气。
“如此,那我就先退下了,这里就有劳兄弟们。旭在此有礼了。”说完,殷旭拱手恭敬一礼拜向叶荣,刘沁,阿棍。
“行了,都说是兄弟还这么客气。别冷落了新人,走吧,走吧。”叶荣伸出双手将殷旭一推,悄悄地在他耳边细语几句。
殷旭微微一笑,攥起拳头玩笑地砸了一下叶荣的前胸,随后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