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最困苦的日子，有知心人相伴也总是快乐的。接连好几日，殷旭同阿棍一大早就出了门，每每都要逗留到入夜才回府，没人知道他们去干什么，也没有人问起。城中人多眼杂，几个端正整齐的年轻男女成对地出现在街头也实属打眼，“嫌”不得不避。在这种情形下，去郊外散心却是不错的选择。
殷旭对将来的局势尚不可知晓，旻曦的到来虽然无法让乾坤逆转，却委实让他欣慰不少。这就好比在雾霾里待得太久，快要窒息了，这时突然来了一阵清凉的风，就算仍就暗不见天日，但他还是乘着风缓了一缓。
日子去留从不由人，莫旻曦将原定三日后回清沙的日子延到五日后，后来又从五日之后延到七日之后，就这样延来延去，离别的日子终究还是到了。无奈多少会有，各人心里也揣着各自不同的心意，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大势当前。殷旭没有挽留莫旻曦，甚至连不舍都没有流露于表。他只是提议在计划离开的前一天，几人一同再到邻镇的小村子里走走，欣赏一下夏末秋初，稻田收割的盛美景像，算是告别。
按照惯例，殷旭每日都会到母亲房里请安，然后陪同殷母一起用早膳。这几日，殷夫人的身体稍微有所好转，勉强能撑着下地行走。在殷旭来请安之前，她让贴身侍女搀扶着来到殷贺房中，探望了一下一直卧床不起的殷贺。
等到她回到房中，前厅里的早膳已经备妥当，殷旭正笑眯眯地等着母亲用膳。一见殷夫人回房，他便急忙走上前去缓缓将母亲扶到餐桌前坐下。
殷夫人半眯着清透的双眼，轻轻扫了儿子一下，笑着说道：“旭儿近几日精神越发好了。”
“只要母亲身体安康，孩儿便可无忧，精神岂能有不好之理。”殷旭淡淡抿嘴一笑。
“哦？”殷夫人拿起了羹勺，将面前的粥舀了一勺送进嘴里，“这做粥做得可真是好，没想到后厨房做粥的手艺竟然能进步得如此神速。不容易，不容易。”
殷旭“呵呵。”一笑，想要一笔带过，“母亲若是喜欢，那就多吃几碗。”
“昨儿，我也让你父亲尝了一点这粥，他只吃了几口就说做这粥的绝非凡人。”殷夫人颇含深意微然一笑，“我顺口打趣了一句，‘不是凡人，莫非是仙人。’”
殷旭佯作不知，默默低头不语，自顾着吃起粥来。
殷夫人拿出一方紫色丝帕，轻轻擦拭了嘴角，望着儿子，缓缓开口道：“怎么，还想瞒着父母亲？你打算瞒多久啊？”
殷旭心里一紧，放下了手中的羹勺，将口中了食物慢慢咽下，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没有，没有。”
“我知道，是那位姑娘来了，对不对？”殷夫人慈爱的双眸一直凝视着儿子，不肯放过一丝微妙的变化。
“哦，啊，是…..”殷旭心虚地点了点头。
“那你为何不带她来见我？”殷夫人眼中波光一闪，暗自庆幸自己精确的推断。
“哦，她只是路过此处，顺道来看看。”殷旭低着头，将目光转落到面前的粥碗上。
“路过？”殷夫人嘴角浮出浅浅笑意，“那她怎么不路过其它地方，偏偏就这么巧路过尤溪城？旭儿，这撒谎可不是你的强项啊。”
“呵呵。”殷旭尴尬一笑，诺诺地解释道，“是她不让我说的，更何况明日她就要走了，就这么几日，见与不见又有何区别？”
“怎么这么快就要走？”殷夫人蹙起细挑的弯眉，焦急地问道。
“嗯。”殷旭无奈地点了点头。
“她现在在哪里？”
“在客栈。”
“客栈？”殷夫人微微一瞪眼，续而用命令的口吻道，“你马上去将她带过来见我。”
“母亲。”殷旭望着殷夫人，紧紧皱起眉头，似有为难之色。
“我知道，当初是咱们失信在先，辜负了人家。如今事情闹到如此境地，原本也没脸再去求得人家的谅解。”殷夫人走到殷旭身旁，抓起儿子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有些自责自叹道，“可细想想，咱们也未曾真有做错什么，这皇命如天，我们做臣子的又能如何呢？”
殷夫人将头转到一边，眼里微微闪出泪光，“适才我去探过你父亲，他也很是不好。说句不中听的话，不过是在挨日子罢了。昨日许一舟到他房里敘事，话里话外，也是担心你父亲，这么多年他在军中地位超然，一但有所闪失恐动摇三军，到时候若军心大乱，你将要如何收场？”
殷旭咬着牙，一语不发，他也知道这将是个极端难看的局面。
“此只其一。其二，那淑吟公主自身行为不俭，却让你饱受恶语流言，致使你在军中威性大减。倘若你父亲在此时便驾鹤西去，你热孝在身，三年之内不得婚娶，定然还得承受这些是是非非。你铁骨铮铮，傲气勃勃，又如何能受得了这些？其三，那莫家小姐，在咱们荣光之时，不卑不亢；在咱们晦淡之时，又不离不弃，的确是个好姑娘。”殷夫人握紧了殷旭的手，“这么好的姑娘，你就真舍得这样放她走？”
“我……”
“孩子，你放心，有娘在，娘会替你做主的，定不叫你遗憾。”殷夫人言辞肯切，双眼闪出了炯炯亮光。
“母亲的意思是？”殷旭一向反应机敏，此时也已猜出了母亲的意思，只是在没有得到确切的答案之前，他仍然不敢妄断。
“虽说娘的想法有些自私，但是为了你，娘就自私一回。你且先别问，快，快去带她来见我。”
“哦。”殷旭行礼，还没等用完早膳便匆匆退下了。
来到客栈时，其他三人已经早就准备好了，阿棍同元珠正有说有笑地将马从马厩里牵出来，莫旻曦一个人在客栈的后巷里驻足等待。忽然殷旭疾风而至，一落马便拉起莫旻曦的手：“跟我走。”
莫旻曦有些疑惑，“去哪儿？不是说好一起走的吗？”
“情况有变，我先带你去见我的母亲。”
“什么？”莫旻曦急忙挣脱了殷旭的手，“不是说不让她知道吗？”
“我可没说，是他们自己发现的。”殷旭双眼微微睁大，摆出一副事不关己模样。
“他们怎么能发现？”莫旻曦瞟了殷旭一眼，转过身，有些恼怒道。
“哎，来啦。咱们这就出发吧。”阿棍一见殷旭便嬉笑招手。
“哦，我们不去了。我先带旻曦回府拜见我父帅，母亲。”殷旭笑着解释道。
“又变了？这天儿也变得忒快了点儿吧。”阿棍一边说一边转着脑袋望了望天空。
“行了，懒得跟你啰嗦。你们自己去吧，路上当心，玩得开心点儿啊。”说完，殷旭走到莫旻曦跟儿前，“咱们走吧。”
莫旻曦蹙着眉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去！”
殷旭一把强行抓起莫旻曦的手，“这可由不得你！”
“干什么？松开我的手。”
莫旻曦倔强地挣扎了几下，强扭不过，只得同他上了马。殷旭深深吸了一口气，仍然捂不住心中的欢喜，爽朗的一声“驾”，马儿腾空起步，飞驰在回府的路上。
看着他们迅速消失的背影，阿棍与元珠呆呆地立在原地，一肚子疑惑。
元珠有气没力地问道：“他们走了，那我们怎么办？”
“他们玩他们的，我们玩我们的。”阿棍扬起头，心情丝毫未受到影响。
“也对！没他们，咱们还更自由一些。”元珠点了点头，冲着阿棍一笑。
“不如咱们去打猎？”
“这个主意好。”
二人一脸兴奋，牵着马悠哉悠哉地朝着城门口走去了。
天来客栈位于城东，守城帅府位于城西，殷将军带着一名妙龄女子同骑一匹马，几乎绕了整座尤溪城，这一道别样风景，怎能躲过人们好奇的目光，不到一会儿，这大街上便出现了新风向。
殷旭急匆匆赶到帅府正大门处，刚一落马，他便急切地将手一伸，试着扶莫旻曦下来。
莫旻曦并没有领情，冷冷将他的手推开，淡淡地回道，“不用你扶，我自己来。”
说完，她一个纵跃，干净利落地下了马。
殷旭见莫旻曦很是不悦，心里着实有些没底，此时从面像可以看出，这个小女子的气性来得真实而强硬。他勉强放低了姿态，用轻柔的语气解释道：“真不是我说的。是母亲尝了你的做的粥，便猜出是你。”
莫旻曦瞟了殷旭一眼，心中仍有余怒未灭，“你看看这一路上，人们惊奇的目光。”
“别人怎么看，那是别人的事，管这么多做什么？”
莫旻曦睁圆了水润的双眼，定定地注视着殷旭的眼睛，殷旭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心生怯意，便惴惴地低下了头。
两人稍稍冷了数秒，随后，殷旭一手抓起莫旻曦，机敏地将气氛一带而过：“走吧，别让母亲等着急了。”
二人来到殷夫人的房间，此时殷夫人已是梳洗整齐，一身华服，顶着高耸的发髻，仪态大方地坐在卧房前厅的正坐上了。
殷旭带着莫旻曦缓步走到殷夫人面前，莫旻曦半低着头，徐徐曲膝，落落行礼。殷夫人急忙招呼殷旭将莫旻曦扶起身来，她微微一笑，柔美的慈母之情在她眼中泛起光泽：“真是娴静雅致，有书香门第之风。”
“多谢殷伯母夸奖，伯母谬赞了。”
殷夫人向他二人招了招手，殷旭便带着莫旻曦来到了殷夫人跟前儿，殷夫人拉起莫旻曦的手，轻轻的抚摸起来，这是一双纤细瘦长的手，覆在白皙的皮肤下骨节清晰可见，却不似一般大户人家小姐那般温润细嫩。
殷夫人欣然一笑，将手上的一只羊脂白玉手镯退了出来，“那日得知你与旭儿定亲，我便派人送了其中的一只过府，这是另外的一只。”她拉起莫旻曦的右手，将玉镯缓缓戴在她的手上。因是长辈相赠，莫旻曦不好推辞，她低着头，却有意的将手缩了一缩。
殷夫人很快便会意到了，她并没有强求，只紧握着莫旻曦的手说道，“孩子，我知道你是好孩子。”她望了儿子一眼，又回过头来望着莫旻曦，“我也知道，旭儿离不开你，你也离不开他。当日若不是太后横插一道，你们早就已经是夫妻了。不管怎么样，在我心里，你就是我殷家的那个儿媳妇。”说完，殷夫人将那只玉镯，戴到了莫旻曦的右手腕上。
莫旻曦一语未发，表情淡然。身为女人，殷夫人也知女儿心事，她向殷旭使了个眼色，“旭儿，你先退下，让我们娘儿俩儿好生说会儿话。”
“哦，那孩儿就先下去了。”殷旭悄悄地捏了一下莫旻曦的右手臂，向母亲行礼退下，出门的时候，他识趣地将门带上了。
殷夫人见殷旭走远，便示意想要起身，莫旻曦赶忙将她扶起，二人缓步来到一旁的楠木坐榻，殷夫人拉着莫旻曦让她坐到自己旁边。
夫人双目含笑，细细看着莫旻曦的粉嫩的脸皮儿，“孩子，告诉我，你喜欢我家旭儿，是不是？”
莫旻曦没有做答，只默默地下头，面露娇羞之色，轻轻点了点头。
“我看得出来，旭儿也是真心喜欢你。”殷夫人将目光飘向远方，“可如今你也看到了，这满城的风言风语，闹得人心不得安宁。旭儿一向性子高傲，最受不得着这平白的屈辱。他成日郁郁寡欢，精神不振，我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又无能为力。直到你的出现，他整个人完全不一样了，人开始变得爽朗，也开始笑了，在他身上我又看到了昔日那个神采飞扬，英气勃勃的青年将军。”
莫旻曦挂着一抹淡笑，仍然没有做声。
“孩子，如今只有你，才能把我的旭儿带回来。答应我，不要走，留下来，做我的儿媳妇。”殷夫人有些激动，双目里闪着盈盈泪光。”
“可是……”莫旻曦将头一转，眉黛轻蹙，显得有些为难。
“孩子，你放心，我们殷家绝不会失礼于人，让你受委屈。当日令尊所退还的聘礼我一直未曾动过，实不相瞒，我已于三日之前捎信与京城镇南侯府，让他们把聘礼重新整理再连同礼单送到你们莫府上。”
夫人言及至此，莫旻曦骤然双目泛光，露出惊讶之色。
“孩子，你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只要你点头留下来，我什么都答应你。”殷夫人越说越急，语速也越来越快。
“不不不，殷伯母，旻曦只是小辈，哪敢跟伯母提要求。”
“那你是答应了？”殷夫人小声试探道。
此刻，莫旻曦的思绪有些杂乱:第一，殷夫人乃殷旭之母，好歹也是长辈，她如今已近乎哀求的恳请自己留下来，推辞似乎有失礼数。第二，自己还尚在闺中，如此胆大妄为地与长辈谈论婚嫁，实在有违礼仪纲常，于世俗所不容。第三，来到尤溪这几日，她很明白殷旭现在的处境，如果自己真的一走了之，能做到全然放心，她并没有把握。莫旻曦此刻仿佛裂变成了两个人，一个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应承下来，而另一个只是想轻轻点头回礼，婉拒好意，然后清傲地转身离去。这两个想法在她心里打闹着，争吵着，她不敢轻易言语，只将头浅浅低了下来。
“如此，那事不宜迟，我这就让人准备，三日之后让你与旭儿完婚。”殷夫人激动得站了起来，几个大步走到门口，“宋嫂，宋嫂在哪儿？快来，快来。”
“来了。”早在门外等候多时的侍女急忙开门而入。
“先带莫小姐下去，然后速来见我。”
“是。”
宋嫂不慌不忙将莫旻曦带至书房前，刚到门口便停下了脚步，让她自行进去了。殷旭在此已经等得有些心焦，一见莫旻曦，他便上前拉着她的手急切地问道：“母亲都跟你说了些什么，她有没有为难你？
莫旻曦还有些恍惚，她低垂着双眸，吸了一口气。
“说啊，你快说啊。”殷旭抖动着手，焦急地催促，完全失去了风度。
“她让我留下来，还让我们三日后完婚。”莫旻曦将头一转，低声说道。
殷旭的眼睛蓦然雪亮，闪出了绚烂的神采。一低头，却见莫旻曦有些忧郁的神情，他即是不解又微微有些吃惊：在他的眼里，他们两人应该是两情相悦的。
“怎么，你不愿意？”殷旭试探性地问道。
莫旻曦眼神左右闪烁，她将头偏向一边，有些不安道：“父亲尚不在府中，我却私自跑来见你，已经有欠礼数，如今又要让我与你……”莫旻曦哽了一下，小声说道，“私……私定终身，这事情实在是闹得太大了些。”
“这怎么就是私定终身呢？明明是按照我父母之意，再者你我原本就有婚约在先的，只是因为……因为种种缘故而有所推迟。”殷旭极尽想像之能事，思绪不停地在脑子里转来转去，为自己找出路。
“你就是这样想的？”莫旻曦杏眼微微瞪了一下，又轻轻挑动了蛾眉。
殷旭一把握住了莫旻曦的手，沉静了数秒，再缓缓开口：“你想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殷旭低下头，深沉地吸了一口气，“曾经我遇到一个心爱的女孩子，可一个不小心，错过了，弄丢了。我却无可奈何，也无处后悔。后来上天垂怜，又再一次将那个女孩子带回我的身边，我是那么的欣喜若狂，分外珍惜，这一次，我不想再错过了。因为我害怕，再次错过，就是一生一世。”
殷旭的眼圈有些微微泛红，莫旻曦能感受到他心底的那份真诚，她也清楚先前殷旭表现出的对于感情的严谨，若不是逼退到死角，他是不会轻易说这么多的。
莫旻曦婉转一叹，“你要知道，我做这些，并不是想要证明什么，也没有期盼要得到什么，我只是希望……”她徐徐将手置于殷旭因忧愁而消瘦的脸颊上，饱含深意地凝望着他，“希望你能够快乐。”
殷旭将手叠在莫旻曦的手上，颤颤地答道，“我都知道。”
静默了一小会儿，莫旻曦低垂下双眸，粉唇半抿，露出坚难之色：“可我也不愿因为自己的行为失仪，而使得父亲难堪。”
“岳父那边，我到时候会跟他解释的。”
“你根本就不了解我父亲，他又岂是你三言两语就能够说得通的人。”莫旻曦白了殷旭一眼，他总是那么自负，这会儿，居然连岳父就叫上了。
“在怎么，他也不会不讲道理吧。”殷旭紧紧握着莫旻曦的手，水亮的眸子满是坚定“你放心好了，把一切都交给我，我会妥善处理好的。”
莫旻曦揪着一颗心，左右为难，一时也没有再多言，只沉默的低下了头。殷旭望着眼前的旻曦，嘴角浮起一抹笑，轻轻吐出一口气，顺手将她揽进了怀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