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柳咏从多哈手中接过兵符之后,片刻也没有耽搁,骑快马近一日的功夫来到了王庭西北处的一群极高山脉。此处名为离影山,由三座主峰及数个低矮山峰并连而成,山势连绵起伏,异常峻险,主峰上终年积雪,人烟绝迹。
这是摩邪族王庭皇属禁地,由皇家卫队重兵把守,常人非王命不得擅入。柳公子奔驰了一日,终于在日落之前到达了离影山脚。看着一望无际的群山在日末的薄雾中若影若现,那空灵深幽的刺骨寒气顺着徐徐微风飘散而来,纵然刀剑携身,雄马在胯的柳公子心里也不禁一阵寒噤。古往今来,有多少壮士硬汉自认胆识过人,三五碗烈酒下肚,或独自或结伴想要到山中一探究竟,却都是有去无回。柳咏虽有皇符令牌在手,但也不敢掉以轻心,几分斟酌,他决定先在山脚下附近的一个小村庄歇息一晚,明日一早再上路。
离村是距离离影山最近的一个村落,从村西头出发步行不到三刻钟便可到山脚下入口。离影山神秘诡异,及诸多离奇之事屡屡发生,使得其成了当地村民口中的一个禁忌。柳咏赶了一日路,又累又渴,便在一个挂着面幌子的村屋前停了下来。
此地是一处卖面的人家,有几间整齐的茅草房,前面有一块宽敞的院坝,坝上摆了两张矮小的四方桌,再撑了个幌子,便算是做起生意来。见有人来,一位头发花白的老汉便走了出来。
来者华服骏马,一看就不是普通人,老汉低头深深地鞠了一躬:“请问公子可否是要吃面?”
柳公子双手一揖,“正是。有劳老人家了。”
老汉手一摆,“请。”
柳公子徐徐落马,老汉随即唤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年轻人,将马牵到后院马房。
老汉将柳公子领到小桌旁坐下,又端来热茶水,给公子倒上:“偏僻小村,没什么好东西,这是山中草药熬成了茶汤,公子先将近点吧。”
柳公子也是渴坏了,端起粗置茶碗,二话没说,一口气接连饮了好几碗。趁着喘气的空档,他从袖口处掏出了一吊铜钱,放在桌子上,“有劳老人家弄点吃食,在下赶了一天的路茶水未进。”
老汉将铜钱拿起,乐呵呵地一声:“好勒。”便兴兴地向屋内厨房走去。
不一会儿,那位年轻人便端了一大碗面出来,他放在木桌上,大声吆喝了一句:“卤汁儿拌面一碗,您慢用。”
柳公子也顾不上许多,接过碗来,低着头,大快朵颐地吃起来。正吃在兴头上,突然桌上窜出来了一个土碗,里面装着两个刚炸好荷包蛋,还正冒着腾腾热气,柳公子抬头一看,老汉正笑呵呵地坐到了自己身旁:“吃吧,这是我刚炸的。”
柳公子顺手就是一筷子,一只蛋下肚,方才抹了抹嘴,开口道,“多谢老人家。”
“看公子的样子,该是从东面王庭来的吧。”
“正是。敢问老人家,此处可有方便落脚之地,在下打算在此留宿一晚,明日再启程赶路。”公子停了下来,顺了顺气问道。
“老朽这里到有几间空房,如果公子不嫌弃,今晚可在此歇息。”
公子双手一揖,“如此就打扰了。”
夕阳缓缓下沉,落日的余辉将天空染得火红一片,落霞浸透山上常年未散的雾气,让扑朔迷离的离影山又添几分出尘之气。
柳公子双眼定定地凝望着近在咫尺的山落,若有所思地开口问道:“在下看老人家也是高寿,敢问您可否知道这离影山的来头?”
老汉摸了摸满面白须,眼角轻轻扫了柳公子一眼:“公子向我打听离影山?”
柳公子回头凝视了老汉数秒,又朝山那边望去。
“咱们摩邪族人都知道这离影山是皇属禁地,非执政公主亲派特使,其他一干闲杂人等不得随意入内。正因为没有人知道这山里到底有何玄机,于是便有谣言纷纷传出,有人说是这山里藏着奇珍异宝,也有人说这山里有延续生命的灵丹妙药。这些荒诞之言,无根无据,却惹得一众贪婪好奇之辈,闻风而至,人人想要进山一探究竟。”老汉叹了一口气道,“可惜个个儿都是进山容易,出山难呀。”
“这段时间可有何动静?”柳公子转过头,严肃地望着老汉。
“前段时间夜里,到是有些动静。”老汉将目光落在了小木桌上,陷入了沉思,“这人一旦上了岁数便睡不太安稳,一天夜里,我听闻远处响起马儿铃铛声便起身查看。当我批着衣裳走到院中,忽然看见有一群像是人的黑影缓缓进入了山口。只因那夜风大又没有月色,我也没看得真切。第二日,一切又如往常一样,村里也没有人提起此事,我便将他忘了。”
“您老就真从来没有见人出来过?”
老汉慢慢地摇了摇头,“在老朽有生之年,从来没有。”
“看样子公子是第一此到此处,如何对离影山如此好奇呢?”
“嘿”柳公子低头笑了笑,水亮的双眼定在了某处,“我想摩邪族里但凡听说过离影山的人,都对此好奇吧。”
“是啊,就是这好奇之心,也害死了不少人呀。”老汉苍老无力的双眼淡淡地眺望着那群神秘的山脉。
夜里,柳咏躺在简陋的茅屋里,用野谷草铺垫而成的木板床上,辗转难眠,明日他所到之处,将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不得而知。在这静谧的黑夜里,借着月光,他仔仔细细地看着手中的那枚陈旧的兵符,脑子里一片空白,渐渐地眼前开始变得模糊,在不知不觉中他进入了梦境。
次日天刚刚亮,他便醒了,老汉一家备好了简单的早饭,柳咏草草用了几口便要起身上路。刚刚把马牵了出马厩,老汉便追了出来,因老汉心慈,担心他在路上挨饿,特意为他备好了干粮和水,笑眯眯地递到了柳公子面前:“这是一点杂粮馍馍,公子在路上吃吧。”
柳公子微微一笑,接过老汉手里的包袱,“多谢老人家。“
“还忘了公子此行何处去?”
柳公子双目一定,随口一应,“离影山。”
老汉先是一怔,半响才回过神来“啊”了一声,此时柳公子早已胯上马背,扬鞭而去,身后留下一抹尘土飞扬在空中。
一刻钟之后,柳咏便到了离影山的脚下,入山之门被一座小山丘档着,远远看去山与山之间相连,便不清是门还是山。柳公子刚要上前,忽然“嗖嗖”几支冷箭不知从何处射了过来,钉在马蹄前不远处的地上,马儿受惊嘶叫,前蹄高高扬起,又向后退了好几步。柳咏在马背上颠颠地用力拉马缰,马儿原地转了几个圈,好不容易才安静下来。等马儿完全安稳之后,柳公子才徐徐落马。他先将马儿栓到旁边的一棵大树上,再走回离影山门处。
柳公子缓慢地呼吸,镇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小心翼翼地从腰间一个缎面水花暗纹荷包里将皇符取了出来。他右手将皇符高高举过头顶,一深一浅地缓步朝着山门口走去。入山之路蜿蜒崎岖,陡峭艰险,更有数条沿山小道建于悬崖峭壁之间,柳公子战战兢兢地迂回于栈道吊索之中,唯恐一个不小心便跌入万丈深渊。
这一路还算安静,尽管山路险阻,然而沿途奇峰异景,鸟鸣蝶舞,也别是一层境界。柳公子走过了吊桥,来到一陂长石阶下,他微微喘气,向适才走过的山路回头望去:薄雾冥冥,怪石嶙嶙,人间仙境也莫过于此,柳公子心中不由感叹道。
驻足片刻,柳公子回过神来,才刚一转身,眼角余光便晃过几道异征,他抬起头,几名黑衣侍者便出现在他前面的高阶上。柳公子下意识地将皇符举起,双目怔怔地凝视着眼前的几个人。这几位侍者身长不过七尺也并不算高大,一席黑衫从头垂到脚,只露出黝黑的脸,两只眼睛在深黑色的布景中闪动,好似黑夜里两盏照明的灯笼。一见柳公子手中的皇符,领头的侍者点了点头,随即将他领进了一处建于悬崖之边的屋舍,入室之后,侍者并未开口,只用眼神示意柳咏坐下,便掩门离去了。
这间堂室极为宽敞,屋里没有任何陈设,只几个苇草蒲团规整地置于地上,面对正门的墙上挂着一副巨型的天狼圆月图,显得格外引人注目。柳咏坐在位于次座的蒲团上,心里颤颤微微,他也不敢起身,只歪着头凝视着墙上的那副画。不一会儿,仆人端来沏好的热茶,柳咏将素色长颈茶杯握在手中,借杯子渗出来的热气,赶走手心的寒意。他本想向仆人打听一下情况,谁知刚“哎”了一声,仆人便低着头,起身离去了。
又过了一刻中,屋子外传来轻缓的脚步声,柳咏心中一紧,立刻直起了腰身。大门轻轻启开,一位满头银发的老者便走了进来。老者眉须有一尺来长,净白如雪,满布皱纹的脸已分不清真实的模样,一见来客便和善一笑,两颊的肌肉被微微推起,如一缕春风拂面,为这寒意浮动的山间屋舍,带来一股暖潮。
柳公子徐徐起身,拱起双手弓身行礼。老者点了点头,在主坐的位置盘腿而坐。柳咏将皇符取出,置于掌心,双手举过头顶,正跪于老者前方。老者拿起皇符,从袖口取出一个铜质的雕花小盒子,缓缓将皇符插与盒子一侧的小口,盒子便开启了一道缝儿。老者满意一笑,顺手将盒子关上,又将皇符取出,交还与柳公子。
“敢问公子遵姓大名?”老者长眉轻扬,淡淡地望着柳公子。
“在下姓柳名咏,乃摩邪皇室秘谋亲使,此次特奉旨前来拜见东阁先生。”柳公子将双手置于胸前,又是一礼。
“原来是柳大人。”老者轻轻点了一下头,“老夫隐于此山中苦修数十载,已不大清楚世间之事,敢问柳大人,如今是何人执政?”
“自仁仁公主仙逝之后,朝政一直由多哈亲王料理。”
“哦?”老者眼珠一转,稍微停顿了一下,“那柳大人此行,可是有棘手之事?”
“正是。”柳咏眯了眯细长的眼睛,“前方军情告急,我军连连战败,已退守至最后防线,亲王殿下下令,死守太安城,还望先生加以援手,使我军能够反败为胜。”
东阁先生长叹一声,“老夫早已料到,若不是十万火急,亲使大人又怎会屈尊至此。”他随即双手一拍,不过一会儿,一名灰衣男子便走了进来,一见堂上二人,落落行礼。
“你,去把独孤九鹰唤醒,然后将他带至太安城。”老先生语调轻缓地吩咐道。
“是。”灰衣男子低头退下。
“独孤九鹰?”柳咏转头问道,嘴角浮起一抹笑,“恕在下愚笨,一只鹰当真就能反败为胜?”
老先生“哈哈”大笑,“这可不是一只普通的鹰。我秘密驯养这只鹰已经十四年了,他可是一件杀人的利器。”先生眉眼微扬,“你可别小看他,多了不敢说,有了他至少能敌得过十万大军。”
“哦?”柳大人眼前一亮,“如此说来,此鹰一出,我军必胜无疑。”
“柳大人也别高兴得太早,”东阁先生轻轻瞄了柳咏一眼,“按族制,等前方危机一但解除,我便要立即停手。所以,这只鹰也不会陪伴你们太久,这一点,还望柳大人切记,切记。”
“哎,在下明白。”柳咏微微叹惜,“如若此鹰能一路伴我大军南下,那过不了多久,整个齐国将会是我们的了。”
东阁先生徐徐起身,双眼凝视前方,劲步朝门口走去,快要出门的时候,他突然停下来,冷冷甩下一句,“贪乃我族第一大忌。”说完便拂袖而去。
柳咏独坐于屋内静默无语,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先前领他入内的那位使者又来了,将他带至后山的一条入口,指了指下山的路径,便点头离去了。
后山的路宽大平坦,初升的太阳透过层层云雾,洒到柳咏的身上,他不禁合上双眼静静感受这山与人之间灵与气的传动,忽然空中一声鸟鸣将他惊醒,抬头一望,一只巨鹰正从高空疾风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