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荷回到小叶府,叶老夫人果然已经备好午膳在府里等,远远地瞧见秋姐扶着玛荷进府,她揪着的一颗心总算是放了下来。自从叶老夫人从大叶府搬出来同儿子儿媳住在一起,便很少再回去。虽然两房对峙的局面也持续了这么多年,两位叶夫人之间也都是表里不一,口不对心,但毕竟也算是一家人,这表面上的关系总得维持下去。于是缝初一十五到庙里上香之时,叶老夫人会顺路回府探探叶茂,也一并向乐宜长公主请安。
儿子叶荣出征之后,这儿媳妇以及她腹中叶氏血脉便成了叶老夫人唯一依托。她待玛荷如同亲身女儿一般,体贴细致,近来又将自己身边跟随多年的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嬷嬷拨到了儿媳妇房中,她宁可自己短些,也不愿委屈了玛荷。
多年来,在大叶府的夹缝中艰辛求存,叶老夫人与儿子抱作一团,一起挨过了无数个心酸的白天与凄楚的夜晚。从玛荷第一天进府起,她便瞧出了夫君与婆婆之间的那份沉甸甸的母子之情。苏玛荷心里比谁都清楚,她的这位婆婆在叶荣心中的分量。
于是,过门以后,玛荷一显她乖巧懂事的个性,对婆婆敬重爱持,千依百顺,婆媳之间相处极为融洽和睦,这让身处轴心位置的叶荣倍感欣慰。
婆媳二人一同愉快地用完午膳,还未等茶水端上来,玛荷便慌称身子有些乏力,想要回房休息,叶老夫人也没多问,便让秋姐小心地将玛荷掺了出去。到了卧房之后,主仆俩打发走了所有的下人,将次日的计划细细合计了一番,在确保万无一失之后,秋姐侍奉玛荷睡下,自己则换了一件粗布窄袖短裙,悄悄地遛出了小叶府。
等她回来的时候,已是深夜,叶府众人多数都已经睡下,玛荷因为心里惦记此事,迟迟不能入睡,又担心等得太久惹人起疑,便将房内灯火熄灭,自己则躺在一张黄花梨矮脚躺椅上闭目养神。秋姐轻轻地敲了门三下,又停下来数秒,确定没有仆人应答后又轻轻敲门三下,如此动作连续三次,内院均未有动静,方开门而入。
玛荷听到此敲门暗号,便知是秋姐回房,见一团黑影从门口入内,她“呲呲”两声向那黑影示意自己的方位。秋姐蹑手蹑脚走到玛荷身边,抓住她的手臂,将嘴巴轻轻凑到她耳边,压低了声音说道:“小姐放心,都已安排妥当,明日咱们就安心在府里等消息吧。”
“一切可都还顺利?”玛荷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嗯。”秋姐点了点头。随后她起身摸到床榻边,细细将床上的被褥枕头铺好,又回到玛荷身边将她搭在腹部上的冰蚕丝绣花小毯拿开,缓缓扶起玛荷朝床榻边走去,在伺候玛荷安寝之后,她便在外间的一张小床上睡下了。
这几日因为淑吟公主身子不爽,也没进宫请安,皇后娘娘也颇有些担心,着人来公主府探了几次,得知有些淤寒之症,不过大夫说并无大碍,只需调养几日,服几剂汤便可痊愈,也就没再多言了。
为公主诊脉的医女小颜,出自苏太医门下,原本出身寒门,险些被哥嫂卖入青楼,在逃脱的路上偶然被苏涧救起,将她带回府中安置,并破例收她为女弟子,授她行医问诊之术。此女聪慧灵敏,善诊女科疾症,乃苏涧最得意之弟子之一,时常跟随师傅入宫给诸位娘娘请脉,人又寡言少语,在后宫众妃嫔中有极好的口碑。小颜对师傅救命之恩感激不尽,视其为再生父母,对其言听计从。
近日苏太医让其留心照顾公主,小颜自是不敢有所怠慢,辰时晚刻便来到公主府里替公主诊脉。一切均如先前所料,公主也已渐大好,这位行事谨慎的医女开出新的处方,亲自在公主府中配好药,又细细地叮嘱府中仆人小心火候及服药时间方才离去。
在颜医女离去后大约三刻钟,公主府的内院后门便有人轻轻地敲门。此人来到公主府已经多时,只是碍于有外人在此,不便现身,故而等公主遣走房里所有人后,他便迫不急待地出现了。看守后院院门的一位老妇人闻声赶来,她不慌不忙地推开院门上的小窗从内望去,见是一个老面孔,也没有多问,便慢吞吞地将门栓取下。一开院门,门口便出现了一个白净俊俏的青年男子,男子一见老妇便微笑点头,随后将一串铜钱从袖口取了出来悬在手中,老妇见此满脸堆笑,将双手捧在一起,男子便把铜钱扔进了她的掌心。
老妇掂了掂铜钱的分量,破口一笑,露出了残缺不全泛黄的牙齿,“公主此刻正在房中,公子放心没人打扰。”
男子淡淡一笑,便自顾朝着公主卧房走去。此时,公主的贴身婢女正端着刚煎好的药,走到了卧房门口,一见男子,便曲身行礼,男子顺手将她手中盛药的托盘接了过来,并用眼神示意让她离去。婢女点了点头,徐徐退下。
男子推开公主卧房的门,公主穿戴整齐,退了鞋子,正斜斜地歪在床榻上。男子没有做声,将药放在公主床榻前的几案上,又转身将房门悄悄掩好,待一切完毕之后,缓步走到公主床榻前坐下。
男子脉脉凝望着有些微佯的公主,白皙的脸上带着一丝忧郁的神情,幽深地双眸盈盈地流动着光彩,全然没有素日在众人面前的冷眉傲眼,那是特意为情郎所释放的温柔。男子紧紧抓住公主的双手,关切地问道:“不是说已经大好了么?怎么还是躺着?”
公主嫣然一笑,“是好多了,只是手脚还有些疲软,念床罢了。”
“那我就安心了。”男子将手伸向了一旁的药碗,“适才我进来之时,撞见你的婢女来你房里送药汤,我便顺手端了来。还有些烫,等一会儿凉了再喝吧。”
“你来之时,可还有其他人撞见?”公主心里一惊,忙问道。
“没有,就门口的张妈,和你的贴身婢女阿昌。”
“那还好。”公主微微舒了一口气,转头望着男子,“成达,你最近是否来的太勤了些。”
男子低下了头,眼睛里流露出了涩涩的苦楚,“再如何勤,这日子终究已经牢牢地订在了那里,无法改变。等他一回来,我就要把你还给他了。”
“你在外面,可有前方战事的消息?”公主心里略微一紧,连声问道。
“如今前方捷报连连,我看再过不多久,他们便要搬师还朝。到时候,到时候,”男子双手紧紧地握着公主,“到时候,你就不再属于我了。”
“我明白,今日相见,我并没有怪你的意思。”公主胸中一股热流激起,双眼微微润湿了,“可是你也要知道,有些事我们都无力改变,既然如此,又何必还要苦苦挣扎呢?”
男子紧闭了一下双眼,又朝天顶望了望,想要避开公主温情的眼神,“想我段成达,十年寒窗苦读,自认满腹经纶,才学广博。原本想在京城一展抱负,为我大齐江山略尽绵力。谁曾想,壮志未酬,先太子知遇之恩尚且未报,太子殿下便薨然离世。只留下一等热血青年,在府中彷徨无依,残落飘零。”
公主反手将段公子的手握在自己心口,“成达,无论在什么时候,我都坚信,你是一个有才志的青年。上天对你一定会有所眷顾的。不管怎样,就算将来我不能在一起了,我也会一直支持着你的。请你相信我。”
段公子紧咬着嘴唇,微微迟疑了一下,这些日子他确实是太过于频繁地过府探望。虽然都是暗中前来,但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近日也有些风言风语传了出来。如今公主已定作他人妇,他二人继续如此纠缠下去,终是不妥。几番思虑,他还是开了口:“淑吟,其实我心里明白,你我来日无多,有些话放在我心里多时,实在是不吐不快。”
“嗯。”
段公子咽了咽口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直以来,我都非常感激你,在我人生最黯淡的时刻,默默地陪我走过这些日子。恨只恨我自己无能,时至今日仍然默默无闻,碌碌无为,终究配不上你这金枝玉叶。”
“我不许你这么说你自己。”公主将手放在段公子的脸庞,双目凝望着他:“这两年以来,你应当知我心,我从来都没有轻看你过你。”
段公子将手放在公主的手上,深幽的双眸流露出恳切之情,“不管将来是谁陪在你的身边,我都希望你能够幸福。”
“哼”公主苦笑了一声,垂下了双眸,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在这京城功名利禄云集之地,幸福实在是太遥远,它究竟在何处,值得我们思索。”
此语一出,屋子里宁静一片,二人都沉默了几许。良久,段公子用手碰了碰那白瓷暗花药碗,觉得温度适宜,便将它端了起来,递到了公主的跟前,“喝药吧,凉了就不好了。”
公主接过药碗,迟了一下,开口道,“那你今天就陪我久一点吧。”
段公子的手指轻轻划过公主丰腴水嫩的脸颊,微微一笑,“好。”
公主面露娇媚之容,将药一饮而尽。或许是改了方子的缘故,公主有些不太适应其中的酸腥之味,猛然打了一个寒战。段公子急忙将备好的一方纯白丝巾拿起,释了释公主留在嘴角的药渍,又将一枚蜜饯放到公主口中。蜜饯的香甜汁液缓缓地流到公主的咽喉,突然化作沁凉之感,公主不由得闭上了双眼,细细品着这独特的味道。
“这不像是我府中所制。”
“是我从外面的蜜多坊买的,这是他们最新的配方,说是多加了一位薄荷,有清心醒脑的功效,最适合病人用完药之后服用,感觉怎么样?”
公主点了点头,没有出声。
没过多一会儿,她便感到周身越发软绵无力,寒意沁体,她不禁连打了几个寒战。
“公主,公主,你没事吧?”段公子慌忙的追问道。
“我没事,只是忽然觉得有些冷。”公主身体开始颤颤发抖,她将手臂环抱住自己的身体。
段公子有些慌了,“你等一下,我这就叫人请大夫。”说完,正欲起身出门。
公主一把拦住段成达,气息微促,轻声吩咐道,“不要去,不要让人知道你在我房间里。我只是有些冷,一会儿就好。”
“好。”段成达将公主的手紧紧握住,一股温暖的气流便从他手中缓缓传来,渐渐地这股暖流浸移到了公主的头部,她双颊泛起了红晕,面露微微醉意。
公主双眼迷离地凝望着段公子,眼波似一池微漾的湖水,伴着春光绽出夺人心魄的光芒。她粉唇微启,带着微微苦楚的腔调,“成达,抱抱我。”
段公子有些迟疑,公主有些期盼的目光悠悠的落在他的眼里,加之尚在病中,便自带了几分我见由怜的韵味,不禁让他生出疼惜之意。他半歪在公主的床榻上,将公主抱在怀里,公主顺势把整个身子都陷了进去,让自己已经滚烫的脸颊贴到他的额头。美人在怀,暗香浮动,段公子犹豫在三,最终拉下了幕帘。
此时此刻,一位体态臃肿的老妇正扒在窗上暗暗地窥探,见屋里的人已经好事成双,低着头,偷偷地笑了几声,便安静地离去了。
自此之后,段公子几乎日日都到公主府里探望,有时也是入夜前来,不到天明便只身离去。他时不时地给看院门的张妈一些好处,那贪财好酒的老妇自是欣喜,一见段公子前来便是点头哈腰,笑脸相迎,私底下却暗暗地将段公子的行踪记在心里。
大约过了十日之后,医女小颜假借替玛荷行平安脉之便到小叶府与秋姐碰面,并将当前公主府的情况一五一十地作了汇报,只是有些事秋姐尚且拿不准,二人便来到书房向玛荷请示。
叶老夫人见医女来此,殷勤地差下人备好果食茶水,笔墨纸砚。一时间整个屋子里都是几个侍女拿着物件忙来忙去,医女见此时人多,不便多言,向玛荷行完礼之后便只假意问候了几句。不到一会儿功夫,侍女已将物品摆齐备好,可几人却都未有离去,而是退到门口规规矩矩地守着,好似几个金刚门神一般。玛荷见此,面露不悦,只因都是婆婆身边的亲信,她不便插嘴,只用眼神暗示了秋姐,自己则静静地坐在一旁。
“你们几个,还不快下去。”秋姐吩咐道,言辞略带严厉。
“老夫人让我们在此侍奉。”领头的一个侍女轻轻的回答道。
“这里不用你们伺候,都退下吧。一会儿若有什么事儿,我自会去禀告老夫人的。”秋姐斜瞪了那个领头的侍女一眼,“待会儿医女颜会替夫人检查,你们几个在这里多不方便呐。下去吧。”她顺带指了指那名领头的侍女,“你,把门给带上。”
“是。”几名侍女躬身行礼,低着头徐徐退出了房间。
秋姐走到门口,透过门缝儿,见几个人影已经消失在了院落中,便向玛荷点了点头。
“大小姐,咱们该何时动手?”小颜率先开口问道。
“不急。”玛荷慢慢悠悠地答道,“你先告诉我,公主殿下的贵体如何?”
“她早就大安了,现下正……正……”
“正什么,正什么?”秋姐听得入神,只管一个劲地追问。
小颜医女虽然大场面见过不少,但毕竟尚未出阁,至于有些话也不敢说得太露骨。于是她将目光眺向窗外,淡淡地道来“‘开窗取月光,灭烛解罗裳。含笑帷幌里,举体兰蕙香。’”
“噗嗤”秋姐一个忍不住笑了出来。
玛荷的目光从秋姐脸上划过,微微地露了些笑意,“那就索性再等等,等事情闹大些,然后再将它揭开也不迟。”
“小姐此话何意?”秋姐望着大小姐饱含深意的眼神,有些不解。
“你们想想,如果现在就让人给抓住,皇上会怎么处理?”玛荷将眼神转向了小颜。
“皇上会将那段公子治罪,然后尽力把此事压制下去。公主乃是皇家骨肉皇后嫡女,自是有她的地位在,即便是做错了事情,皇帝也会先保全她。若殷氏一族顾及皇家颜面,勉强履行婚约,皇上自是欢喜,定会大大嘉奖殷氏;若殷氏不从,执意取消婚约,皇上也会另寻佳婿将公主再下嫁他人。”小颜快人快语,神情生动地将局势分析了一遍。
“所以,若是能做成一个死局,那就更完美了。”玛荷笑露心机,将削尖的手指往空中一挥,指向了自己的肚子,“你有把握吗?”
“小姐的意思是?”秋姐定着眼神,越发不解了。
“奴婢尽力而为,如无意外,两个月之后,便可见分晓。”小颜微微一笑,细长的眼角深处浮起了一道的纹路。
“好,我给你两个月的时间。如果不成功,咱们便按原定计划行事。只是,”玛荷眉睫微蹙,似有为难之意,她顿了顿,将手抓着秋姐:“两个月后正好是我临盆之期,我怕到时候虚弱无力,没有精力再料理其他事。”
秋姐将手紧紧握着大小姐:“小姐尽管放心,这里一切有我,您就安心生产吧。”
“对,还有我呢。”医女颜也将手放到二人的手上,“我们会把这件事情办好的,绝不让小姐劳心。”
“好。”玛荷会心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