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父亲。”只见一个眉目清秀的公子,满面春风,迎着正门步履轻快地跑了进来。
“父.....有客人呐?”见有生人,公子一脸尴尬地低下了头。
“你看看,你看看,怎么这副装扮就进来了?还不快拜见你殷伯父。”莫子瞿眉头微蹙,瞪着双眼,佯装恼怒道。
“殷伯父好。”公子一个男礼下去,面露娇羞之色,始终没有抬起头。
“还不快去换身衣裳再来见客。”莫父一眼刮过,略显不满之意。
“哦。”公子两颊微微浮起红晕,怯怯地吐了吐舌,倒退着下去了。
殷旭瞧着这公子好生眼熟,不由低头揣摩一番,思量片刻才恍然想起他竟然是今天在北门外与自己比骑术的那个人,顿时目光微闪,两腮处突然抽动了一下,划出了一道幅线。
“让大家见笑了。拙荆过世得早,我膝下只这么一个女儿,难免对她娇纵了些,今日在殷兄面前失态,失态了。”莫子瞿以笑掩面,惭愧地点头行礼。
“哎,年轻人嘛,贪玩自是免不了的,咱们年轻的时候不也一样?”殷旭抿嘴笑笑,斜眼儿望着莫子瞿,压低了声音说道,“想想咱们一同去私塾的路上下河抓鱼,被夫子罚跪的事儿?”
“殷兄还记得,”莫子瞿哈哈大笑,顺着话头给殷贺使了个眼色,“那可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儿了。”
“是很久以前了,若非故人,也是羞于提起。”
过往趣事,开口便是滔滔不绝,从摸鱼谈到了偷枣,又从偷枣谈到了学夫子打呼,一大堆被黄土层层封过的秘事野史被两把老铁铲子生生给自掘出来。“噗哧”殷旭忍不住笑出了声,心里想到,这话篓子算是被划破了,
殷贺大声“嗯”了一下,再用眼尾余光横扫了儿子一眼,接着又对着莫子瞿道:“我们光顾着叙旧,竟然忘了他。在小辈面前提这些陈年趣事,可别把他们都带坏了。”
“哈哈哈。”莫子瞿爽朗一阵笑,“即做得出,也就不怕人笑,谁不是打小孩子过来的?”
“呵呵。”殷贺陪着笑了笑,回头间又问向了殷旭,“旭儿,我记得那年为父带你回乡祭祖,在咱们家的祖屋,你与莫伯伯家的妹妹曾经见过的。你可是忘了?”
殷旭抿嘴微笑,“怎么会忘?我还记得她到我们家花园里玩耍,被一群鹅困在了假山下哇哇大哭的情形。嘿嘿~”
“小妹就是那个当日被鹅困得哇哇大哭的小丫头。”清畅高扬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须臾之间,一位体态轻盈袅袅的小姐便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小姐头上很简单的用银簪挽了一个髻,两缕刘海垂在前额,着一身淡紫色的宽袖女罗裙,显得极为雅淡。
她毫不忌讳地直视着殷旭幽深的双眸,将双手背在身后,拖着傲娇口气回道:“多谢哥哥当年仗义出手赶走那群鹅,为妹妹我解了围。”殷旭微微一怔,正要开口,此时小姐翩翩一个小转,让他扑了一个空。
小姐垂下了眉眼,将清傲的神色轻轻收起,玉指相扣置于腰间,再缓缓屈膝,向殷贺行了一个女礼,“旻曦拜见殷伯伯。”
“不必多礼,”殷贺一面应道,一面仔细地端看起眼前的这位年轻的女子:她白皙沉静的脸宛如闲云飞渡,疏落有致的眉眼却似远岱轻描。不由开口一番赞叹,“嗯,多年不见,都出落成大姑娘了,倒是有几分莫夫人年轻时候的神采。”
适才莫旻曦不深不浅地回应,扎得殷旭心里直发麻:这江南江北,京里京外的深闺女子大多是温婉娴致,仪态规整。眼前的这位莫小姐,好歹算是才子千金,若学不会娇娇滴滴,羞羞答答,这长幼尊卑的道理也应该懂,初次见面,就能如此“直言不讳”......还真是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
莫子瞿见殷旭面色似有难堪,只当是女儿的言辞失仪让殷旭下不来台,连忙解围道:“旻曦,不得无礼。这位便是你殷旭哥哥。”
“旻曦拜见殷旭哥哥。”莫旻曦将眼光置于一侧,半屈着身子,云淡风轻地向殷旭行礼。
“妹妹不必多礼,适才是我太唐突了。”殷旭回神一笑,拱手还礼。
莫旻曦抬起头,目光正好落到殷旭的眼眸。这与早前马场对峙,盛气腾腾的四目相横是截然不同的,二人的眼眸中不约而合地流露出了淡淡的新奇之色。
“既然都相识,自是要相互包涵。小儿初来咋到,有什么做得不妥的地方,还要多多谅解。”殷贺乐呵呵的和了和场。
“殷兄又那么客气。别忘了,您可是大将,奉圣逾北上讨贼,怎么反倒要下属包涵?”
“看看,你又来了。”
“殷兄如今已是陛下亲赐的镇南侯,又官至大将军,位及人臣,本该是前呼后拥,受万人景仰。今日却轻车减随,着布衣而来。承蒙兄之不弃,仍念及当日同窗的情分,子瞿真是感激万分。”说完莫子瞿拱手,对着殷贺一拜。
“你我君子之交,又何须客套。当年子瞿才高八斗,拔萃翰林,天下谁人不知。只因你淡薄名利,好书画风雅之事,才舍弃高官厚禄来此清净之地修行。说来也甚是惭愧,愚兄没有子瞿之远见,终日为名利所累,致使终生奔波在外。如今已是耳顺之年,才恍然大悟,却又不得抽身。”殷贺重重叹了一口,感慨道。
“若不是有殷兄这些英勇将士们的热血忠肠,何来天下的安宁太平?又何来我等庸碌之辈偷闲虚度此生?”莫子瞿捋了捋胡子,“咱们这辈已然过去,多思无益。”他又将目光转向殷旭,“好在孩子们都已经长大了。我看旭儿今日风采,尤比殷兄当年更盛,殷门后继有人,殷兄当深感宽慰才是。”
“是呀,我们都老了?”殷贺问道。
“老了,老了。”莫子瞿长叹一声道。
“聊这些。”莫旻曦悄悄地翻起了白眼,兴中默念道。
像这种长辈在上的茶话会都是极其枯燥乏味的。晚辈位于下方,通常是非问而不能语,还要时刻保持微笑,以作承欢之态。莫旻曦缓缓地垂下眼幕,无意见划过了对坐的那位殷大公子,只见他肃然正坐,时不时的端起茶水小抿一口,想必也是无趣。
刚刚回府之时,在正大门处莫旻曦一眼便认出了那匹青头骏马,当时还纳起了闷,只当是这马不堪新主蹂躏,主动跑回娘家诉苦。竟然没想到那人就是这斯,“去~”。
殷旭同莫旻曦虽是从小相识,但也仅仅只有数面之缘,之后便是随父母天南地北,各自成长。旧日的情形早已模糊不清,他只依稀地记得她小的时候圆圆滚滚像年桌上的汤圆,腻腻的老爱贴在莫太守身边。不过那个时候他也还很小,难免有些傲娇,对于那种粘粘乎乎的小丫头总是透着不屑。一转眼,这软绵绵的汤圆却变成了毛乎乎的野山栗子,猛然一触,还有些扎手,可见这时间真是改变人啊!“嘿嘿~”
“嗯嗯!”殷贺瞟了殷旭一眼。
莫子瞿会意地眨了眨眼睛,开口道,“他们两个小孩子陪在这里也有一会儿了,定是憋了不少坏笑,不如让他们到府中走走,咱们也好聊得更加自在些。”说完他将头转向女儿,“旻曦,你带着殷旭哥哥四处转转吧。”
“哦。”
两个年轻人徐徐起身,谦恭地低头行礼退了下去,不到一会儿便遛出了院子。
“适才听殷兄一番感慨,莫不是有隐退之意?”莫子瞿见儿女们都退了,便将话锋微微一展,“这到不像是殷兄的风格。”
“实不相瞒,确有此意。虽说精忠报国乃我此生之志,但也深感愧于家人。此次北征,勾起了内人往日的情感,甚是自责。这些年我带着旭儿南征北战,四海为家,难为她一个女人独自支撑家业。我想等这次北伐归来,安排好旭儿之后,就回乡养老去了。”
“是啊,有道是‘树高千尺,落叶归根。’子瞿也时常有思乡之情呀。”
“怎么,你也有此意?”
“当年你是知道的。我因执意要娶旻曦的母亲为妻,遭到族人排斥,为避免嫌隙才迁任至此。如今她母亲早已去逝多年,我又本非好权势之人,加之也渐渐上了年纪,也时而萌生思乡之情,只是小女在此出生长大,这里算是她的故里,于她,我心有不舍,这返乡念头也只能是想想罢了。”
“好了好了,莫大才子乃重情重义之人,这‘爱屋及乌’还是有的。”殷贺端起了茶杯,抿了一小口,暗暗嘲笑道。
莫旻曦领着殷旭来到了花园,在湖边的石子小道上前后间错而行,她将双手背在身后,自顾自地神游,完全没有在意自己主人的身份。于殷旭而言,若一旁是个小子,又有小时候的情分在,他早就大步向前,搂肩搭背,亲的热的一阵近乎,偏偏她又是个小丫头。
“算了,好男儿应当大气些。”殷旭想道,“我先以退为敬吧。”
“今天天气真好。”殷旭以最最保险的方式开了场。
“是啊。”莫旻曦欣然回道,“天气真好。”
“适才在大厅里,是我冒昧了,还望妹妹见谅。”
“哥哥说的都是事实,又没做错什么,何需致歉。”莫旻曦浅浅一笑,漫不经心地将双眼眺向远方。
“妹妹喜欢骑马?”殷旭又问。
“此地本就以盛产良驹而闻名,清沙城里几乎人人都会骑马。我也只是偶尔闲来无事好玩罢了。”莫旻曦将头转向殷旭,“哪比得了哥哥,骑术真是出神入化。”
“妹妹过奖了,我只是军中一介粗人,只是常年生活在马背上,比常人略懂马性罢了。”殷旭低头自谦道。
“哥哥是第一次来北疆?”莫旻曦问。
“是啊,之前大部分时间都随父亲待在南方。”
“这北境可不及南方热闹,我们北部的人都要比江南的人更耐得住寂寞。”莫旻曦一脸娇俏,回答道。
殷旭听罢,暗自一笑,嘀咕着,“女扮男装,塞马夺魁,这寂寞可真是耐得住呀。”
莫旻曦杏眼微瞪,直愣愣地盯着殷旭,“哥哥在说什么?”
殷旭望着莫旻曦,佯带笑意道,“我是说,这骑马的女孩子,倒是比寻常的女子更添几分英武之气。”
“呵呵,哥哥说话真是委婉,什么英武之气,以中土人士的说辞,该是疯野之气吧。”
“噗~”殷旭忽地笑了出来。
旻曦轻轻瞟了他一眼,再又开口问道,“哥哥这次奉谕领兵伐摩,兵力没有八万也该有六万吧。”
殷旭微微一惊:“这可是朝廷机密,你又是从何得知?”
莫旻曦蛾眉轻扬,轻飘飘地回道:“这朝廷一旦开战,必向本郡征集良马,人们只要按照战马征集的数量作出相应的估算便可粗略得出骑兵的数量,从而推出整个军队的兵力,这又不是什么难事。”
殷旭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这个小丫头,惊讶道:“真想不到,你一小女孩子竟然对朝廷军事如此留心,难得难得!”
“哈!”莫旻曦耸肩大笑,又慌忙收住了性子,化作浅笑道:“我是心疼那些马,好端端的却要被送去作战马,真是可怜。”
“强敌压境,稍有不慎,便是生灵涂炭,家破人亡。这个时候,竟然还有人在心疼马。”殷旭“呵呵”冷笑道。
莫旻曦撅了撅嘴,酸酸地回道:“哥哥何必讲那些大道理。您是陛下亲封的大将,这壮志雄心自然得装着一个天下。我不过一介小小女子,就算对天下有再大的寄予,也没人理会。不过就是心疼一下我的马,又碍着谁了?”
殷旭垂下了头,并没有作答。
莫旻曦暗暗地斜了殷旭一眼,便迈步向前走去。
黄昏时分,丫头来报,说宴席已经在落英阁准备好了,让小姐带贵客入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