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余下的将士们仍按原计划平速行军,一步接着一步,离北境愈发近了。渐渐的,天地之间的分割也模糊起来,一眼望过去,似乎没有尽头。无边无际,约莫如此。若无战事,能在这样广阔敞亮的平地上纵马奔腾一番也不失为一件极痛快的事。殷旭一面想着,不由转头探了一眼。
阿棍木木地骑坐在马背上,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殷旭看出了他的心思,淡笑道:“仗还没开打,人就已经枯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有人逼着你上的战场,哪还有个军人的样子?”
阿棍抬头望了望殷旭,叹息道:“我不说,你也懂的。”
“我不懂!”殷旭白了阿棍一眼回道。
“那照这么走下去,何时才能到青木关?即便是到了青木关,人叶大哥都打完了,我们再去还有何用?”阿棍翻了翻眼皮,满腹牢骚,“我的性子,二哥最清楚,我就适合打前阵。大丈夫嘛,干就要干得轰轰烈烈,惊天动地。如此这般老牛破车地走下去,我这根擎天之棍,用不了多久就会被磨成了戳牛肉的牙签子了。”
大丈夫?擎天之棍?“哼”殷旭忍不住嗤笑了出来,他扫了阿棍一眼,示意他从队伍中走出来。
二人多行了几步,在相隔将士们一定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殷旭敛起眼色,定定地凝视着阿棍,静然无语。
这看似平和的目光,好似东山上打下的一道光束,柔柔的却带着杀气,射得阿棍心里悬晃晃的直发怵,他不安地低下了头。
世界上有这样一群小动物,你若恨铁不成钢,对他发狠,成天拳脚相向,他会全盘接招,然后在与你周旋的过程中,以比此更厉害百倍的方式回报在你身上。然而,你若成日对他柔情蜜意,好言相慰,他非但会对你不理不睬,还会想法设法骑到你的头上作威作福。对于训练这类动物,你必须先发制人,让他知道你有过硬的拳头,然后时不时地再给他些甜头,他便会感激涕零,欣然对你俯首。阿棍入军的日子不算短,已是历经千锤百炼,早被驯服得规规整整。
殷旭微微眯起了眼睛,似笑非笑地开口道:“你知道你最大的毛病是什么吗?”
阿棍咬了咬下唇,半响,才吱吱呜呜道:“心浮气躁。”
“不止。”殷旭冷冷答道。
“目无尊长?”阿棍又小声试探道。
“比那还要糟。”殷旭斜了阿棍一眼,让他自己领悟。
“那是什么?”
“我们是何人?”殷旭问道。
“军旅之人。”
“那军旅之人又是何种人?”
“保家卫国的一群人。”
“你能知道是一群人就好。”殷旭微微笑了笑,身体顿时松了下来,“不要成日叶大哥,殷二哥,张三哥,罗四哥的。难道我们不是一个整体么?让叶大哥去挑战岱钦,难道他不是在为了这个整体而战么?”
“哦。”阿棍点点头。
“阿棍,你要记得,一个人,永远成不了大业。你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打前锋建功立业,先好好的学着,看着,沉淀沉淀,耐得住性子,将来必大有所为。”
“哦。”
殷旭反开手掌,稍微将内力一敛,落在了阿棍的肩膀上,“希望这是最后一次,我跟你讲道理。走吧。”
掌心的力度坚实而绵长,阿棍即刻便领会到其中的深意,顾不得胸中还有些颤颤巍巍,他扬起一抹笑,“我就知道二哥对我的期许甚高。所以才没让我去干那截运征粮马车的鬼祟之事。”
殷旭抿出淡淡的笑意,瞪了阿棍一眼,“说这话,小心你大伯知道!”
岱钦经与叶荣一战之后,大喜,他倾心于叶氏枪法由来已久,今日虽只是浅尝即止,却已让他大开眼界。他还依稀的记得,那个时候,他不过二十郎当岁,跟随恩师号称“齐摩第一快刀手”贾堂春习武多年,在武艺上也已有所造诣。
一日,贾堂春应约与当时有着齐国军中长枪之魂的叶茂将军,于离两国国界不远处的猫儿林绝战。岱钦有幸陪同恩师一路赴会,亲眼目睹两国高手,强强争锋,过三百八十回合而胜负难分的精彩战事。是时,激战正酣,双方纠纠缠缠退入身后一片小树林,此后只闻兵器撕磨声阵阵,却不见高手踪迹。也不知道林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久贾堂春便垂头丧气地走出树林,从此解甲归隐山野,不再过问天下之事。
自那时起,这叶氏枪法的名头便在岱钦心里扎了根。今日虽不是叶茂将军亲自上阵比试,但父子本是一脉相承,对于这个叶荣今日的表现,他感到非常满意。不想则已,越想越觉得有意思,嘴角不由得浮出一丝笑意。
“来人。”岱钦大喊一声
“在。”
“那个叶荣今日在哪里扎营?”
“禀将军,据尾随的探子回报,他们在西南方向十里地的闻风坡扎营。”
“好,你速派人烤三只肥羊给他们送去。要快!”岱钦激动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突然他又想起了什么,“慢!再送几坛子酒过去。”
“是!”
领差的侍卫不解其意,转了一圈又回过来,有些困惑地问道,“将军这是要做甚?”
“他们长途奔袭,想必没带多少粮草,我送他点吃食,让他吃饱喝足,好明日与我再战!”
“他们可是敌军呐。”侍卫急切道。
“你懂什么?我自有道理。”岱钦喝了一声,露出一副城府在胸的神色。
岱钦派出的史臣丝毫不敢怠慢,亲自到酒窖里挑选了几坛上好的太国公,又令下属现宰了三头膘肥肉厚的绵羊仔,用果木炭烤得滋滋冒油,再将其置于盘中用苹果皮掩盖以保持鲜嫩多汁的口感,他还自作主张,配了几道精美小菜。待一切准备就绪,这位摩邪使臣便带着十多个随从,将这异域美食小心翼翼地抬到了叶荣的驻地。
美味香飘四溢,一送到军中便激起一阵骚动。回顾前段时间叶将军的严酷练兵,将士们早已是饥肠辘辘,不知荤腥为何物。如今这鲜嫩肥美的烤羊四仰八叉地躺在眼前,众人皆如狼似虎两眼冒光,恨不能一个饿扑上前,将其碎尸万段于腹中。
叶将军帐中几位副将轮番围着烤羊转了又转,从头到尾细细打量,似乎要把它们看穿。一位副将忍不住开口问道,“这能吃吗?有毒没毒呀?”
叶荣瞟了那副将一眼,“怎么吃不得?再毒能有我们毒?”他随步上前将一只羊腿砍下,洋洋自喜道,“看来,他还是很喜欢我,怕我没吃饱,没力气陪他玩儿。”
“要不,咱就一起上吧!”一位将领摩拳擦掌,正准备走上前去。
叶荣顺手将他一挡,“也给弟兄们分分,别一个个的那么没出息,眼睛里都能流出哈喇子。”
“是。”
按叶荣吩咐,副将们留下了一部分事物,将其余的都送个了帐外的将士们。
“这会儿不怕有毒了?”
“怕什么怕!就让这毒发作得更快更猛些吧!”
次日卯时一过,岱钦就披甲挎刀,精气十足地站在城门口处等候对手的到来。在凛凛寒风的吹拂下,他一张圆脸,秤砣似的定在那里,一动不动,唯有那脸上几缕胡须还一扬一翘的,时时提醒着那还是个真人。就这样,足足等了两个时辰,他的心绪从淡定到忐忑,再从忐忑变为焦急,眼看辰时即将过去,岱钦已是等得心乱如麻。
又过了一刻钟,终于有几个小圆点缓缓的出现在地平线上。
叶荣并没有像前一日那般激昂的阵势,只骑着一匹青头小马,如赶集一般悠哉悠哉地赴会来了。
“我与你早有约定,今日辰时在此地比试,你为何姗姗来迟?”岱钦恼怒道。
叶将军露出一抹笑,轻轻地摇晃着头,略带羞愧地答道,“说来还要感谢岱钦将军的那几坛太国公,真真是百年佳酿,叶某才小酌几口而已,就昏睡不醒,直到日上三更。”
“如此,倒是我的过失,竟让将军失态了。”岱钦才刚稍稍平息了怒气,那性急的脾气又冲了上来,他双目圆瞪,一声大喊“来吧!”,便足下一蹬,驾马飞奔向叶荣袭来。
左闪,右躲,弯腰,又一俯身,叶将军顺着岱钦的剑锋兜了一大圈,不急不徐为开场做起了热身。岱钦见不得软态,心下一横,便手舞圆刀快如闪电,直勾勾向叶荣砍了过。叶荣面不改色,用长枪卷成一道旋风,将刀枪相互卷在一起,两人的坐骑并排而列,向同一方向奔去,顷刻之间刀与枪相互焦灼粘粘在了一起。岱钦用强而有力的臂膀,试图将对方的长枪压倒,叶荣并没有硬碰硬,而是佯装力乏让了两寸,再乘岱钦一个不备将枪抽了出来。随后他调转马头,向相反方向跑去。
“哪里跑。”岱钦一声巨喊,“杀了过去。”只刚跑到半道,他猛一拉缰绳,马儿惊得前蹄儿飞扬,被迫停了下来。一招欲扬先抑的‘回马枪’,他倒是看出了端倪。
叶将军听见背后马蹄声终止,料定岱钦没有追来,便慢慢调转马头。岱钦见此,又高举大刀吵吵着再次向对手杀来。叶荣驾着马儿满场飞,始终没有让岱钦有靠近的机会。只几圈功夫,坐下那匹小马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似有罢战架势,叶荣只得驱它离场而去。
“胜负未分,怎的又要走?”岱钦见状,急忙喊道。
“我本有心今日与岱钦将军一决高下,无奈坐骑无心恋战,只得暂时退场。”叶荣显出阴郁之情,“明日卯时一过,叶荣必在此地等候,定与将军血战到底!”说完,叶荣拔出挂在左腰间的佩剑,狠狠地将它插在了地上。
“好,一言为定!”岱钦一声高喊,也从马肚旁的箭筒里取出一支,插在了地上。
战约铁定,叶荣带着将士匆匆离去,留下岱钦驻在原地呆呆地站了许久。今日又未能尽兴,他满心失落,低头一想,好在明日决战之约已定,岱钦深深提气,振作精神,准备明天最后的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