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天干、物躁,日生烟。
从殡仪馆斑驳的半掩大门中望过去,院中寂寥无人,只有一棵孤单的白杨耷拉着叶子,晒得反转过来的叶脉上灰白的一片,似乎随时都会干得咽了气去,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余多多就那样定定的待着,似乎看什么看得出神,又像什么也没有看进眼里。
在殡仪馆里这个炎热的午后,周遭都挺安静的,连声呜咽也没有,毕竟像这种天气,哭丧也是个拼体力的活儿。
偌大个灵堂里,到处都是烟熏火燎过后的黑黄颜色,默默的诉说着岁月无情的流逝以及人世间物是人非的沧桑。只有头顶上一把看不出年头的、锈迹斑斑的老式吊扇,按照着它自己的步伐不紧不慢的旋转着,并发出像老年人骨骼僵硬活动时轻微的嘎吱声,沉闷又凄凉。
余多多身着白孝,跪坐在摆放着老爸黑白相片的灵前,一动也不动,任由居委会的热心大妈们摆弄。她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汗水,只知道一件洗得发白的T恤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现在套在身上的,犹如一件包裹着她的盔甲。
“多多,别难过。”
微微发福的廖阿姨给她递过来一沓纸钱,示范着点火后再放入面前邋遢的火盆里,顺带着安慰了她一句。
“嗯,不难过的。”几乎是条件反射,余多多回了话,似乎回头还刻意做了个轻松的表情。
其实做一个听话的孩子并不是很难的,看,这一刻余多多就罕见的把她老爸的教诲执行得如此完美。
‘有问就答嘛,他娘的哪里学的怪毛病,一棍子打不出个屁来!’这是老爸对她为数不多的教诲中的一条,虽然这还是在她几岁的时候说的,可这会儿她却出奇的记得清楚。
只是她的举止落到廖阿姨眼里,只换来了一个无声的叹息和从眼角弥漫出来的心疼。
“这孩子,怎么这么心硬啊?唉,这可是死了爸爸啊,一滴眼泪都没有!”居委会大妈们显然是没有料到余多多竟然会如此平静得近乎冷血的对答,忍不住互相小声嘀咕。
人是很矛盾的动物,虽然她们本意上是想给这个早没了妈又刚死了爹的未成年孩子一点安慰的,可现在人家孩子表现得这么风平浪静,让她们准备了满腹的草稿一下都派不上用场,却又着实接受不了了。
孩子就该有孩子的样子嘛,这种情况下哭得昏天黑地天塌下来般才是正常。
“老余这辈子啊,造孽哦,养了这么个闺女……”由人及已,不免心下凄凉。
虽然她们也没多待见老余,但死了死了,灵前连声哭都没有,这是孩子不孝啊。
“行了行了,大家赶紧的,把灵堂布置好。”廖阿姨扫了呆愣的余多多一眼,冲小声嘀咕的众人交代了句。
“天怪热的,也不急于一时吧!反正也没个吊唁的客人。”做为亡人家属的余多多也没个反应,帮忙的人声音自然高了些。再说这也是大实话,要不看在大家一条街住了这些年的份上,谁大热天的愿意在殡仪馆里头忙活啊,也不嫌晦气!
相对于廖阿姨的小心翼翼,其实周围的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余多多是真的没在意,嘴长在别人身上,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呗。
这世界上每天发生的事情多了去了,能叫她上心的,她觉得老早就没有了。其实谁又比谁好过多少?如果再不能在别人的身上找找自己的优越感,怕是很多人连活下去的动力都没了。
余多多空洞无神的眼睛扫向灵前,黑白相片上的老爸还挺人模人样的,罕见的西装领带,光洁的下巴上连胡茬子都没有。嘴角微翘,黑而亮的大眼散发着温润的光,朝气蓬勃意气风发,有与这简陋的灵堂严重不搭的违和感。也不知道这张相片廖阿姨她们是从哪里找出来的,她就从来没见过,真是难为人了。
这让余多多突然有种跪错灵位的滑稽感,从她记事起,老爸总是蓬头垢面,胡子拉茬的。整天不是泡在酒桌上就是扑在赌桌上,根本就没个正常的时候,她不只一次在心里分析过,他总有一天会死在桌子上。现在终于成为事实了,他果然是醉死在了酒桌上!所以余多多根本就不觉得有多意外。
得到这个消息时余多多的第一反应是平淡的,甚至有些微的欣喜。
以后再也没人骂她是祸害了吧。听说她出娘胎的时候特不聪明,人家都是头先出来,偏她笨到用屁股先着地,结果害得她妈难产而死,连面都没见着。
以后再也没人打她了吧。她爸爱喝酒,偏又一喝就醉,醉了就发疯的打人,家里就父女俩,除却一个施暴者,就剩一个被施暴者。
以后再也不会被追债的堵门了吧。她爸好赌,偏又逢赌必输,输了还欠债,大年三十被人堵在家里要债的事不只发生过一次两次。
可不知道为什么到头来她仍觉得难受。
胸口像被什么堵住了一般沉闷,呼吸都困难。
“多多啊,你爸的后事你不用担心,你孙叔叔他们都商量妥了,墓地太贵也不用费那钱,就在馆里租个地方存放了吧,年头时节也好有个祭拜的地方。只是往后你可怎么办那?”
布置好灵堂,廖阿姨忙完了,这时候才有空搭理余多多,微红的眼里满是担忧。
面对如此真诚的关怀,余多多有些说不出话来。孙叔是廖阿姨的男人,拖着条跛腿硬是忙前忙后劳累了一天一夜。
“别怕,往后就住阿姨家吧,只当阿姨多养了个孩子。”等不到回答廖阿姨并不意外,她似乎也没打算收到回答,叹息一声,伸手拍了拍余多多的肩膀犹自做出了决定。
这孩子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才十七岁还上着学,虽然自家条件有限但总好过让她自生自灭。
余多多突然觉得眼睛热辣辣的,比身上粘乎乎的汗水更热些。鼻头一堵,心脏位置好似被人揪了一把,差点窒息。
她妈去得早,而她爸一直觉得她这个女儿就是个祸害,就是害死他老婆的凶手,平日里连个正眼都少给她,她余多多能长到十七岁,可以说完全就是一个奇迹。当然创造这个奇迹的过程中,隔壁的廖阿姨功不可没,没有她时不时的接济,余多多不说饿死也会被冻死吧。
“小廖啊,这事你可想清楚了,十七八的大孩子了,自己也能活了吧,你哪里负得起责啊?你家里男人身子又不大好,孩子也要上学呢。”
“是啊廖姐,知道你好心,可多多这孩子谁管得了啊?你看看她这一身的装扮,哪像个正经孩子?小心惹一身腥!”
“养个知恩图报的还好说,就怕养个白眼狼啊!”
“……”
午后的倦怠干坐着闷热又难受,但有个话题聊一聊,时间就没那么难熬了,好歹是来帮忙的,立马就走总不太好看。
虽然这余家人丁单薄,加上又是外来户,连亲戚都没有一个,但婚丧之事冷冷清清的实在也不像样子,况且余爸爸身前虽然人是颓废了一点,没用了一点,倒也不失为一个热心的人,左邻右舍住了这些年,当人没了总能忆起几分好来,又或者和睦邻里的名声使然,没有半途而费的道理。
闲下来的妇人们找着了话题,聊得火热,从余多多打架斗殴到顶撞老师,连哪次考试没及格,逃了几节课的事都翻了出来。余多多习惯性的勾着头,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往常老师们说教的时候,这就是最佳态度,任他们数落够后也就没事了,屡试不爽,绝对管用。
摆出这么个样子其实也是需要定力的,一不小心就昏昏欲睡,若老师还没训过瘾时睡着了,乐子就大了。可今天在场的一个老师也没有,睡一下下应该也没多大关系吧?余多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