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密布,天昏地暗。
眼前黑雾逼近,周围一个个人倒下,自己的双脚却灌铅般动弹不得,直至黑色淹没了天地——
“……又梦到了。”
抬起沉重的眼皮,冯恩起身关上被吹开的窗户、拦住正要继续灌进屋里的寒风。听见隔壁的鼾声,他下床穿上衣服、背着把轻弩出了家门。
天刚泛白,城里的大路却已水泄不通。临近过年,这些堵在路上的人却要因逃难而奔波:六天之后,将有“黑潮”向这小城袭来。
那是他昨夜的梦,是大明国人最惧怕的天灾。但凡波及之处,人都会染上名为“梦毒”的死疾,轻者失去神志,重者直接殒命。
十六年前,刚出生的他差点死在一场黑潮当中。幸运的是他被人救了下来,但并非所有人都像他那么幸运,它仍是大明国内无数人的噩梦,把大路塞得水泄不通的百姓便是证据。
但在冯恩看来,现在最重要的事情不是逃命,而是吃饭:黑潮还有六天才来,肚子却是已经饿了。况且逃难对他而言也不只是一个人的事情,比起杞人忧天,还是眼前事更重要。
所以他绕开大路,出城走进山林。取下背后轻弩,他装上箭小心翼翼地走在林间,大气不出地搜寻猎物……然后默默扣动扳机!
一声闷响,雪里倒下一只山鸡。
冯恩走上前去把它拎起来放进背后皮囊,上好又一支箭。
“再来一只就差不多了——等等,什么声音?”
想突然听见周围传来窸窣声响,他条件反射地抬弩瞄准,扣在扳机的手指微一用力,却又停住。
“是人?”
虽然惊讶但他绝不会听错,尤其在如此寂静的雪地里。只听右前方传来的步音越来越近,疑惑的他本能地抬起弩想要瞄准声源,却在这瞬间被一个陡然出现的人影闯入眼帘。
树丛之间,一名少女踉跄停步、扶着树干,急促地喘着气。
她身材细瘦,一身青色布衣,散乱的长发披在肩上。粗布围住她的下半张脸,仅仅露出一双眼睛。这双黑色的眸子死死盯着冯恩手上的轻弩,戒备的神色像刀片般锋利:
“……把你武器丢了!”
冯恩一愣,默默照做,目光却不动声色地移向下方、注意到她光着的双脚:
雪已经下了一天,却穿成这样走在这覆雪的山里,一定是事出紧急——
“小妮子,别跑!”
不远处突然响起另一个声音,粗糙尖细、气急败坏。
只见少女一惊,转头想跑,但她还没抬脚一名男子就从林间冲出,拦在她的身前。
这男的脸颊瘦削、小眼细眉,长得一副刻薄模样。
“一天一夜……真是让我好找啊,你个不知好歹的小妮子。”
他恨恨地说道,“还有力气跑么?跟我回去,不然别怪我下手太重!”
少女冷冷盯着他,面罩下忽然响起话音:
“【素履之往】!”
话音刚落,站在旁边的冯恩忽然感到双腿一软、随即倒地,只觉体力尽失;那瘦削男子也跟着倒地,只剩蒙面少女一人站在雪中,当即抬脚向前。
然而她刚踏出一步,整个人却定住如木桩一般、再没能踏出第二步。
“哈,我知道你是个御灵者。但沾了我的【裕蛊见吝】你就别再想动弹!”
躺倒在地的瘦削男狞笑着说道,伸手按上地面。旁边冯恩也发现自己的体力开始恢复,从手脚到四肢渐渐得以行动。他用力站起,只见那瘦削男走近少女:
“现在还跑吗?还敢跑吗!”
那人一拳揍向少女打飞她的面罩,她的身体却仍如木桩般立着。
“不让你受点苦头你也学不乖,给老子好好记住了!”
说着他伸开手用力扇向少女脸颊,手落下之际,却被一箭贯穿掌心:
“啊!”
那瘦削男扫视四周、立刻看见手持轻弩的冯恩。正要开口,却见第二箭已经射了过来——这一箭命中他的大腿,直接让他失去平衡倒在地上。
“啊!!”
在他因剧痛而哀嚎的时候,冯恩并没有闲着,冲过来拉着僵直不动的少女背在背上,随即奔向丛林。
跑了不知多久,直到后方不再动静,冯恩才停下脚步,把少女放回地上,弩也被他随手扔在一旁。
“呼、呼……”
他累得躺倒在地。虽然从小到大运动量不少,他也从来没在冬天的山里这样跑过,自肺部涌上喉头的灼热让他控制不住地喘气。
从他决定救下少女开始,扣动扳机、逃至此处,就像梦一般不真实——但他做到了。
不禁松了口气,却听“咔嗒”一声:
“别动。”
只见那名少女半跪在地,拿着轻弩瞄准了他。
他愣住——却不是因为冰冷的箭头。
眼前的少女面纱早已不知掉在何处,一张冰冷的脸庞不剩任何遮挡地呈现在他眼前。
深黑的眼眸,粉红的双唇,白皙的皮肤,黑色秀发勾勒出清瘦的脸颊;深沉的神色像是饱经风霜,完全没有年方二八的那种少女的感觉。
但这样一副面容竟让冯恩不知不觉间看得痴了,直到对方开口他才回过了神。
“为什么救我?”
听见这话的他看少女扣紧扳机,并未慌张,坦然答道:
“我想救你,就救了。”
“但我们素不相识!”少女握在扳机上的力道重了几分,“说,你是什么人!”
“如果是问名字的话,我叫冯恩,住在西边半里外的仙林镇里。家里是开铁匠铺的。”
他冷静地说完,只见少女愣住;过了一会儿,她握着轻弩的手缓缓放了下去。
“还给你。”
“啊,谢谢。”
捡起弩背回背后,冯恩注意到她眼里戒备渐消,便若无其事地开口问道:
“姑娘,可否告诉我你的名字?”
少女迟疑片刻,低着头轻声说道:
“……七玉。”
七?没人会用数字当姓氏,这很像丫鬟的称呼——估计她还真是从哪个大家贵族出逃的丫鬟,毕竟一般地方可不会派“御灵者”来抓这么一个弱女子。
“但她也不算‘弱女子’,而是个御灵者……”
思索间,冯恩却见七玉走上前来:
“谢谢你救了我。”
注意到她被冻裂的嘴唇在寒风中微微发抖,整个人瑟缩着;冯恩默了半秒,脱下自己的皮袍递给她:
“来,穿上。”
七玉一愣,接过袍子。
“……谢谢。”
“不客气。”冯恩笑了笑,“趁那人还没追来,先去我家里避一避吧,就在前面的县城。”
“嗯。”
七玉点头,跟着冯恩一路走回城里,穿过大街小巷,走到一座两屋两房的小院门前。
推门走进,冯恩放下一身装备,带七玉走到院子中央的火炉边,给她拉了张椅子坐下,随即走向正屋,却见一个人推开屋门:
这男子须发花白,身材却结实,剑眉下一双眼睛更是炯炯有神。
他正是这间铁匠铺的主人,冯恩的父亲,王澄。
“爸。”
冯恩向他打了招呼,却见他看了一眼七玉,随即向自己投以意味深长的笑容:
“还说你今天咋回来得比往常晚,原来是事出有因啊。”
听到这冯恩不禁慌乱地摆起手来:
“爸!事情一会儿再解释,先让我们进去烤火好不好?”
“行行行。”王澄笑着摇头,向两人招了招手,“进屋吧,里面暖和。”
于是三人走进屋里,王澄走去厨房泡茶,冯恩则去给七玉找了套棉衣。但就在他正想与她继续攀谈的时候,却注意到王澄在门口正看着自己。
“什么事?”
他走到门口,却见王澄神色严肃:
“箭少了两支,怎么回事。”
冯恩一愣,低下头:
“有人要伤那个姑娘,我就……”
“你用箭射人了。”王澄打断他的话,“那个人之后怎么样?”
“受了伤,没追上来。”
一阵沉默。
一声叹息。
“你今年十六了,还这么不懂事?”
王澄终于开口,神色凝重的眼里充满担忧:
“我是教过你路见不平要拔刀相助,但是我也教过你做事要三思而后行。你把人射伤,人找上门,你怎么办?”
“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当不起怎么办?那种被人伤了就要人命的人你也见过,遇到那种你莫非要把自己交代出去?还有,那个小姑娘是御灵者,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
“既然她是御灵者,敢追她的人也很可能是御灵者。”
“这我也知道——”
“知道了你还莽撞!”王澄瞪他一眼,“狗崽,你懂不懂危险!”
这下子冯恩只能选择沉默,看着王澄转身离开,他立了一会儿,也回了屋里。
眼前,七玉握着茶杯静静烤着火。冯恩默默走过去,却见她转过头来:
“你父亲,是御灵者?”
“……是。虽然我不是他亲生的——他姓王,我姓冯。他在十六年前那场黑潮救了刚出生的我,把我从小养大。我那两把弩就是他做给我的。”
“原来如此,真好。”
七玉淡淡一笑,像是在回忆着什么,缓缓开口:
“我的母亲也是御灵者,十六年前那场黑潮也是她救下了我。我活下来了,但她没有。之后我一直一个人,直到现在。”
“……你父亲呢?”
“我没有父亲。”
七玉淡淡一笑:
“是妈妈独自把我养大的。我生在七月初七,所以她给我取了‘七玉’这个名字。”
冯恩默然,只见她从怀中掏出一块浑圆的玉佩,火光照出玉佩表面浮雕的龙纹。
“你看,这块玉……是她留给我的遗物。”
她把它递到冯恩面前:
“请你收下它。”
“姑娘,我救你并不是为了让你谢我。”
说着冯恩急忙摆手,却见七玉用力摇头:
“虽然很感谢你,冯恩,但我很不喜欢欠别人人情。如果不收下它……那就收下我。”
“?!”
冯恩顿时愣住,可七玉神情凝视着他,神情极为认真。
“这是我对你的报答,希望你能接受。”
“可是……”
咚,咚咚。
对话忽然被打断——有人敲响了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