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毫无征兆地,珏泱的身体仿佛是失去了支撑,忽然倒了下去,瘫软在地,一动也不动。
飞羽先是一惊,随即想到或许是她刻意为之也说不一定,毕竟这刁蛮公主行事乖张,若真是做出些许惊人之举也不稀奇,是以他原本绷紧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仍是坐在那里,未有挪动半分,华裳依偎在他怀中,似已睡得沉了。
风起,些许烟尘轻舞而起,掠过珏泱的面庞,忽然之间,她的眉头猛地拧了起来。
人未醒,她整个人却已蜷缩成了一团,脸上尽是痛苦不堪之神色,身体因痛楚而痉挛抽搐,口中不时发出低低的呻吟,无不在说明着她此刻正遭受着莫大的痛楚。
飞羽觉得有些不妙,身子甫动,却是惊醒了睡梦中的华裳。
华裳惊道:“姐姐!……”
飞羽道:“她这是怎么了?”
华裳道:“定是姐姐的旧毒复发,这可怎么办……”
飞羽忆起不久之前华裳与他说过的话,言道珏泱幼年不幸身中剧毒,虽最终得以存活下来,但残毒已深入五脏六腑,强行驱毒便与杀她无疑,因此只能以术法封强行印压制这些毒素,这也是万般无奈之下的做法,否则立时便有性命之虞。
只是此等封印之术,必须于方寸间拿捏得恰到好处,分毫不差,否则稍有差池,封印未成,人便已先死了,这也是为什么昔年毕舍王不惜一切也要请出数位世外高人前来主持术法的原因,封印之法纵然艰深晦涩,但以魔域之大,擅长之人也不在少数,但若封印之物是活生生的人,封印之时还不能伤其分毫,这就远非寻常之人可以办到的了。
飞羽起身来到珏泱身旁,一时也顾不得许多,将她扶起,以臂环住,同时右手指尖轻点她眉宇正中,指尖光芒流转,他的神识已开始探查珏泱的身体。
珏泱体内,封印依然稳固,并无什么明显异状,但奇怪的是,在她体内,血气涌动奔走,比起常人来强烈了数倍不止,心脏跳动的频率更是远远超出常人,好比说在常人体内,是一条温顺溪流,而在她的体内,则是奔腾的大河,翻涌的江海!
以她的经脉体络根本不可能承受住如此巨大的冲击!除此以外,虽然眼下看起来封印依旧,但是在此等程度的冲击之下,能够保持多久,也是个未知数。
飞羽凝眉苦思,一路上的安逸宁静,忽然涌现的强大魔兽,还有眼下无端遭难的珏泱,都来得太过巧合,直觉告诉他,或许他们已经迈入了一个巨大的陷阱之中!
不救,珏泱必死无疑,且珏泱一死,毕舍势必对自己穷追猛打,连累华裳不说,更有可能引得楼罗毕舍两国开战,不论输赢,势必是生灵涂炭的结局!
珏泱之事绝非偶然,若是施救,也必须心无旁骛,也就意味着将三人的性命都交到敌人之手!
当真是难以抉择!
“大哥,姐姐她怎么样……”
四目相接,飞羽见到了她眼底深深的挂怀与期盼,挂怀的是姐姐的安慰,期盼的是心爱之人的首肯,飞羽胸中一热,自己又怎能叫她失望!
好!
他缓缓点头,道:“我会全力救她,但是,你需得听我命令,你可能做到?”
华裳虽是不解,但她毫无迟疑,点头称好。
飞羽放下珏泱,在华裳四周一连布下三重屏障,又将一柄匕首交给她,郑重说道:“待会不论发生什么,你都不可发出任何声响,也断不可离开脚下一尺范围!”
华裳听出他话中还有未尽之言,忽然有些慌了,道:“莫非有什么危险?”
既是问了,飞羽也不欲瞒她,道:“眼下我还不能确定,只是一路所发生之事太过蹊跷,总要提防些才是,你只需记住我的话便是了。”短暂沉吟后,他又道:“若是真的遇到什么危险,你也不要出来,我答应过你,我会全力护她周全。”
华裳点了点头,就在飞羽转身之时,她暗暗咬了咬牙,手中的匕首,被握得更紧了。
飞羽又在入口处施下再度施下数层术法屏障,这才回到珏泱身旁,此时的珏泱,整张脸都作殷红色,飞羽微一触碰,便觉烫得厉害,事不宜迟,确是片刻都不能再拖延了!
他将珏泱扶起坐正,双手并指如刀,直戳珏泱背脊,指尖上的光芒流转不息,渐汇入了珏泱体内。
入口外不远处的一座山脚下,一个人影显现了出来,正是方才出现在另一座山巅那人,只是不知何时却是到了这里,只见他饶有兴致地看着不远处的山坳入口,啧啧道:“多重屏障么,有点意思,本想亲自会会你,也罢,那么就让他们先陪你玩玩吧……”话声方落,人已消失,在而另一个方向上,很快有一队劲装黑衣人疾行而至,这些人皆是徒步而行,但落地时静如孤尘悬空,竟是半点声响动静也没有,当先一人背负两把短刃长镰,鲜红的颜色,仿佛是血染的一般。
很快地,他们停在了入口前,四面围定,当真是滴水不漏!
为首之人举起手臂,片刻后,猛地挥下,霎时间,无数人黑衣人冲了进去!
***
楼罗城,王宫。
幽谭怒目而视,斥道:“说!到底怎么回事!”
季戊低沉着头,跪在那里,根本不敢迎上幽潭几乎能把人撕碎的目光,他道:“是……是殿下他,说想要在新婚之前见一见未来的皇子妃,所以,所以……”
幽潭一掌拍在桌上,怒道:“胡闹!”
季戊吓得浑身颤栗,不敢再言,看得出来,他很怕幽潭,不过这也难怪,连他的主子殿下都畏之如虎,耳濡目染之下,他哪里还敢多喘一口气。
幽潭来回踱步,转瞬之间,脑海之中已经翻过了无数个念头,但又被她一一否则,本来吗,一国皇子贸然跑到他国领土上,纵使两国交好,未报先行也足以被视为入侵,而今也没法派出军队大张旗鼓地搜索,此事又不好直接知会毕舍国请求协助,实在是难办得紧啊!
若是换了以往,大小事由,事无巨细,幽潭无不立下决断,从无半点犹豫,但是这一次,便是跪在下面瑟瑟发抖的季戊也感受到了,幽潭的迟疑。
殿下这次是闯了大祸了呀!
这时,一人快步走了进来,道:“报!有加急军情!”
幽潭回过神来,道:“拿来!”
幽潭接过,展开看时,脸上的表情立刻变得越发难看了。
片刻后,她缓缓放下卷轴,目光远远看向屋外的天空,风流云走,白云苍狗……
要变天了呀……
***
毕舍国,北境群山。
黑衣头领立于当中,双刃在手,左右十几个好手亦是蓄势待发,便是一只苍蝇,也休想从这里逃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非但进入之人没有一个出来的,便是动静也全无半点,正当黑衣头领有些焦躁之时,忽然一个身影冲了出来,顷刻间,十几把利刃砍了过去,黑衣头领冷哼一声,双镰递出,只听一阵金属相击之声响起,一众黑衣人的兵刃已身不由己地刺入地面。
众人见是头领出手,急忙退避,这才看清,冲出来的竟是自己人,而且,只有一个。
那人看上去并未受伤,且看他的表情,也是一脸茫然,似乎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黑衣头领目光渐冷,沉声道:“为何只有你一人,其他人呢?”
那人理了理思绪,道:“方才我与众兄弟一齐突入,可说来奇怪,从外面看这不过是一个普通山坳,但内中却是一片无垠大漠,天际之上竟有九个太阳,我遍寻他人不得,又被九日炙得饥渴难耐,绝望之际寻到了一片绿洲,欣喜之下便冲了过去,可是不知怎的,就出来了。”
黑衣头领沉吟不语,片刻后,终于说出了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无法相信的的话来:“幻阵……”
魔域术法一道脱胎于人界,体系上与人界其实无二,大致可分为炼气、五灵、幻术、阵法四类,也有其他自成一系的,或因知之甚少,又或因源自异族,被神州浩土多数人目为异类,乃至污蔑为邪道,那也是有的。
天下之大,修行法门林林总总,被多数人真正知晓的,其实不过是沧海之一粟罢了。
炼气主炼体,需以大毅力催发自身之潜藏之力,于内可重塑经脉络理,于外可强化骨骼肉体,须知人生而孱弱,但体内蕴含之无尽潜能,一旦得以真正激发,则拳锋所致,削金切玉,乃至开山断海,亦不在话下。
五灵主感悟,乃是以自身为媒,感知天地灵气的变化,平日里所见的四季更替、五行生克,皆是天道循环,往复不灭,偶有天赋异禀之士习得引灵入体之法,则心之所至,凝水成冰、枯木回荣,以至于飞天遁地,也非不可能之事。
幻术实为五灵法术的一个分支,但之所以得以独立门户,便在于其艰深隐晦,却又玄妙莫测,诸般奇妙变幻,令人不甚心向往之。一般而言,哪怕稍有底子的人,即便天赋不高,学几手粗浅术法倒也不是什么难事,但能够窥见幻术门禁之人,却是真正的万里无一。
这绝非无稽之谈,所谓差之以毫厘,则谬之以千里,学习幻术之时,除去要有对天地灵气细致入微的感知能力外,对灵力操控上也要要能做到绝对的精确无误,除去上述因素,真正困难的还是随着修为的加深,修行之人渐自成一体,体内灵力自转,便如同一方小小天地。
幻术的奥妙正在于施法之时能够达到天地一息之境界,世人体质各有不同,往往修为越是深厚,与天地灵气大境的相冲反而越发明显,然而与天地之息难以相容之人,几乎是不可能施展出幻术的,仅是这一道门槛,已足以令绝大多数修行之人终其一生也难以触碰到幻术的门径。
也正因此,这看似玄妙实则冷门的法术偏枝,千万年来,非但没有消亡,反而渐渐披上一层近于神话般的神秘面纱,众口相传,终于得意独立门户。
至于阵法,严格来说,重在成阵,次在有法,也就是说,阵乃根本,术法不过作辅助催发之用。
所谓阵法,其实便是依照既定的阵图,辅以诸般材器,引天地灵气入阵,至于阵法的功用,有辅助加持的,有攻杀防守的,不一而足,且理论上即便是普通人也可布阵,但若阵法师同时也精通法术,两相结合,则威力必然更甚。
一般而言,依功效分,可分为持阵、杀阵、困阵、幻阵等等,各有功效,而其中最是艰深的,自然莫过于这幻阵,只因幻阵得以成效的必要条件之一,便是以幻术进行催持操控。
黑衣头领沉默许久,仍不见前方有任何动静,终于狠心一挥手,道:“撤!”一声令下,众人飞速离去,竟是全然不顾仍自深陷阵中之人的生死。
就在他们离去不久后,山坳入口处,虚空之中晕开一阵涟漪,原本空无一物的地方,渐渐现出了消失不见的一众黑衣人的身影,只见这些人皆倒在地上,眼见是晕过去了。
在他们中间的位置,珏泱端坐着,脸上原本的痛苦神色已然消失不见,她缓缓睁开双眼,待意识稍许清醒后,很快发现了一地横七竖八的黑衣人。她有些难以置信地顾畔左右,可仍是没有哪怕一人看起来还存有意识的,她分明记得自己赌气之下正要离开,忽脑海中感到一阵强烈的晕眩,之后便什么也记不得了。
为什么她会坐在这里,这些人的装扮她自是认得的,皆是毕舍国的人,出现在这里也就意味着他们是为了救她而来,可是为什么全都晕倒在此,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连串的疑问萦绕在心头,无人解答,她似是忽然感到了什么,猛地转身,便望见了在她身后的飞羽,只是此刻望去,飞羽双目紧闭,脸色煞白,嘴角兀自溢着鲜血,而他的双手,仍是笔直地戳在珏泱的背上。
骤然转身之时,她的身子也自然而然地撞到了飞羽的双手,已然意识全无的飞羽就这样径直倒了下去,重重摔在了坚硬的岩石之上。
她呆呆看着这一幕的发生,一时之间还全然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在这里,一道阴影从背后笼罩了她,有所觉察的珏泱回过头去,然后她只来得及看到一双脚,只觉脑袋一晕,便也不省人事了。
***
恍惚间,耳畔传来车轮滚动的声音,随着意识的复苏,身体所感受到颠簸也越发明显起来。
“我这是怎么了……”珏泱秀眉微蹙,甩了甩头,想要令自己清醒一些。举目望去,一只龙葵兽的背影落入她的眼中,而在她与龙葵兽之间,还隔着数根栏杆,再朝左右望去,两侧的景物在退后,朝苍穹望去,天际的流云在退后,但是无一例外,外面的一切,都与她隔离开来。
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她忽然有些害怕,爬坐了起来,抱着双膝,静静瞧着外面的景色,目光却已空洞。哪怕是在不久之前那段被劫持的日子里,她也不曾这般害怕过,也许,此刻她内心的害怕,更多的并不是对于未知的惊恐,而是对于孤独的畏惧。
脑海之中,忽然涌现出些许画面。
她咬紧牙关,猛地甩头,想要将那些画面从脑海中尽数赶走,可越是如此,那些画面就越是清晰,一幅幅,一幕幕,都是飞羽与华裳在一起时亲昵的模样,飞羽看华裳时的眼神,永远是那么温柔,可是对于自己,他甚至从未正视过哪怕一眼。
尊为公主的她,自小父母喜爱,臣子敬畏,从未有人敢违逆她的意思,也从没有她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可是,为什么,他却连正眼都不肯瞧一瞧自己。
不知不觉中,泪水已连珠般落下,她却浑然不觉。
记忆好比被线串起的珍珠,一颗挨着一颗,她又忍不住回想起这段时间里,每每遇到危险,他也曾奋不顾身地保护自己,即便这一切并非出自他的本意,即便这只是应了华裳的请求罢了。
可是,这世上,还会有第二个男子,肯为她,如此奋不顾身么……
她笑了出来,笑靥伴着泪水,满是苦涩的味道。
好傻,不是么……
华裳,我好恨你,可是,又好羡慕你……
她忽而想起来失去意识前最后的片刻,飞羽嘴角溢着鲜血,脸色更是苍白无比,似是受了极大的伤,不由得担心起来,虽然她并不清楚当时发生了什么,可是一想到飞羽那时的模样,她便再也按耐不住,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她冲到囚笼的边缘,用尽力气想要打开这牢笼,即便她知道这样做很可笑,但她还是去做了。
可笑就可笑吧,但如果因此就什么都不去做,等到一切都来不及了,那才是真的可笑吧。
就在她双手触及栏杆的同时,整个囚车亮起了异样夺目的光芒,珏泱如遭电击,巨大反冲之力袭来,整个人已向后倒飞而去。
想象中的剧烈撞击并未到来,一只手自她身后伸过,在她即将落地之时,托住了她的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