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羽纵身跃开,轰然声中,尘土弥漫,碎石迸走,地面之上已深凹出一个巨大的陷坑。
一击不中,荒魔对此似乎十分恼火,怒吼声中,木棒不住飞舞,劲风扑面,抑或是大地震颤,逼得两国兵士纷纷退让躲避,偶有不幸受波及而亡了,也是有的。
荒魔步步紧逼,飞羽虽不惧他,但遇上这样一个对手,多少也有些头疼,若是被这万钧之力击中,便是不死多半也是重伤,是以一面小心闪避,一面寻隙反击。
游斗多时,飞羽避多攻少,倒是安然无恙,荒魔攻势汹涌,反是肩头胸口各中了一箭,蓝色的血液从伤口中溢出,倒是和它的肤色十分一致。
伤痛没能降低丝毫荒魔的攻势,反是激得它越发暴躁起来,这样一来,飞羽压力陡增,能够发起反击的机会随之骤减,飞羽心念一动,合身冲入修罗军中,荒魔怒不可遏,也不管是敌是友,只是对飞羽穷追不舍,如此一来,大棒过处,一片哀嚎,修罗军顿时被自己的助力打得溃不成军。
飞羽有意要给幽潭等人的撤离争取时间,索性引着荒魔往相反的方向而去,王宫之中驻守的修罗军队本就不多,混战多时,到了此刻,除去从密道撤离的幽潭等人,余下的大都已战死了,偶有零星残军或隐藏或据守,在外人眼中,也只是困兽犹斗罢了。
到了这般地步,飞羽反而心无顾虑,见哪里人多,便往哪里逃窜,同时尽可能地远离楼罗王寝宫所在,只有这样,才能确保幽潭等人安全离开。此外,华裳不知所踪,飞羽心中担忧甚深,只盼着能快些找到她。
正自奔走间,飞羽忽见一处院落外有不少修罗军队,将这院落围定,院内传来阵阵龙葵兽的鸣叫声,似是受了什么惊吓。
这院落正是王宫内饲养坐骑的所在,飞羽心底哼了一声,折转方向,越过众人头顶,人已落入院内。纵起之时,飞羽从空中望见有数道身影被围困在角落中,似是楼罗王宫的侍卫,落地之时,手起枪落,转眼已将数名修罗兵士打翻在地。
众修罗兵士未想到了这般地步,败局已定的楼罗还能有什么强援,飞羽从天而降,着实吓了他们一跳,一时倒也不敢上前。飞羽拦在修罗众兵士面前,同时也将墙脚之人尽数护在身后。
忽闻身后有人喊道:“太好了!是殿下!”又有人道:“我等奉命护卫王子妃,混乱中与二公主失散,我等幸不辱命,终于等来了殿下!”飞羽大惊,回头望去,只见三名侍卫身后,华裳背靠着墙角,双目紧闭,仍是昏迷不醒。
这一场生死离别后的重逢,飞羽从未想要像此刻这般抱一抱心爱之人,将她搂在怀中,感受着她的温度,这感觉是如此强烈,可是,飞羽并没有这样做,理智告诉他,不可以!
飞羽的忽然出现及骤然出手固然令修罗兵士有所顾虑,但片刻之后,当他们看清来人不过只有一人之时,已经准备再次动手了,而当他们得知眼前之人是楼罗王子之时,很快红了眼,高官厚禄,锦衣玉食,可不就摆在眼前了么!
只是还不等他们蜂拥上来,大地再度震颤起来,飞羽心知眼下的形势已是不同,若是等荒魔到来,只怕较之现在,危险只会更大!
当断则断,飞羽不等众人从惊愕中反应过来,已然主动出击,他修为本就不俗,何况敌手之中并无好手,数招之间,院内敌众已尽伏诛,院外之人见飞羽如此厉害,又兼荒魔高大的身影已然可见,哪里还敢再留,立刻作鸟兽散。
荒魔小山般的躯体直直撞破了院墙,怒吼声中,陨石般的木棒从天而降,追魂夺命般地砸落下来。
若飞羽有心躲闪,这朴实无华的一击纵然威力惊人,又怎能奈何得了他,只是身后还有需要保护之人,他便不能躲闪!
两股力量撞击在一起,轰鸣声起,大地瞬间凹陷下去,墙垣随之倾倒,一派末日景象。
飞羽苦苦支撑,嘴角溢出鲜血,双膝陷入地下,可是他的双手,仍是高高举起,没有哪怕半点的退缩!
身后,有着必须保护的人!
于是,誓要以这双手,为她撑起一片天!
荒魔怒吼着举起木棒,然后再度落下!
眼见木棒再度袭来,飞羽的心中一片空明,没有害怕,没有恐惧,心底有个声音:“这一次,我说什么也不会再弃你而去……”
***
楼罗城外。
从幽僻深邃的密道走出,待到重见天日的那一刻,当真是恍如隔世。
幽潭等人的身影出现在了城外东面约莫十里外一片不起眼的林木中,付慰深吸口气,复又呼出,似要将胸中的郁气尽数吐出,见阿大阿二在侧,胖鸟停在肩头,似乎也没损坏什么,心情陡然间轻松了许多,甚至于连干燥炙热的空气也变得温柔了许多。
付慰本想说些什么,但当他望见幽潭有些孤寂的背影时,满腔的话忽然都消散不见了,他顺着幽潭的目光极目远眺。
那是一座宏伟的城池,正遭受战争的摧残,那也是他们的家园。
国和家都已不在了,纵使他们还活着,岂非比死了的人更加痛苦?
不知是谁的哭声,从抽噎到嚎啕,泪水挂满了每一个人的脸上,付慰有些不解,挠头道:“你们这是怎么了,我们这不是逃出来了么?”
有人拭了拭眼泪,应道:“付慰大人,非我有意冒犯,您一直一个人,又怎能体会到我们失去亲人还有战友的痛苦,我们的王,我们的国……”
“我们杀回去!”幽潭截然出声,她的声音并不如何宏亮,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被这简简单单的五个字震慑住了,付慰道:“不不!这太危险了,我们好不容易才脱困,何况我们只剩下不到二十人,回去岂不是送死?”
幽潭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的面庞:“不愿随我去的,现在就可以走,我绝不阻拦!”
“二公主,我跟你走!”
“我也愿意,大不了跟这帮家伙拼了,也好过在此苟活!”
“王上宽厚爱民,却落得如此下场,不报此仇,活着又还有什么意义!”
“我等愿誓死追随二公主!”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群情激奋,没有一个有哪怕丝毫的犹豫,幽潭点了点头,冲付慰道:“这事本就与你无关,你走吧。”
付慰道:“喂,我怎么可能在这时候丢下你,大不了一死,你放心,有我在,就算死,我也一定死你前面!”幽潭也不再多言,冲他清浅一笑,目光再度望向众人。
这转瞬即逝的莞尔,仿佛晴天下的一个炸雷,付慰呆立当场,已看得痴了。
幽潭再度环视众人,开口道:“你们都是我楼罗的好儿郎,我幽潭在此以性命向你们保证,不复楼罗,定叫我天诛地灭!”付慰急忙插口道:“不不!我替你天……”幽潭冷冷望了他一样,付慰浑身一颤,生生将未说完的话语咽了回去,低下头不敢再说,但口中仍是小声自言道:“你生气也好,总之,有什么惩罚都冲着我来。”
幽潭转身朝向楼罗,继续道:“楼罗之今日,必定百倍奉还,犯我楼罗者,必诛之!”
在场之人尽都愕然!依幽潭之言,岂不等同是说以二十人残兵,尽灭魔族三国!
愕然,是因为难以置信,可是,若是有幽潭公主在,或许,真的会有这样的一天!
众人心里如是想着,情绪渐渐平复,又逐渐亢奋起来,若非如此,怎么对得起死去的亲人战友,若非如此,这滔天的仇恨,又将拿什么来消弭!
噗通一声,站在最前面的一名兵士双膝跪倒在地,他道:“恳请二公主承继楼罗王位,我等誓死追随,永不叛离!”其余兵士见状纷纷跪倒,恳求道:“恳请二公主继位!”
幽潭眼中闪过一瞬的光彩,随即黯然道:“不,楼罗的王应是我弟弟飞羽。”
先前那名兵士道:“二公主,请恕小人出言不逊,国不可一日无君,眼下飞羽殿下下落不明,又未及继位,且不论声望智谋,小人以为,能够带领我们兴复楼罗的,唯有公主您了!王上殒命的消息,即便我们不说,此刻想必也已经传遍整个楼罗了,公主此番冒死返回楼罗,必定不是意气用事,定要先召集旧部,只是王上的死大为影响我方的士气,除非公主即刻乘继王位,振我士气,方有一战的可能啊!”
见幽潭仍有顾虑,那名兵士连磕三个头,这才继续道:“小人知道您与飞羽殿下姐弟情深,但小人以为,非常之时需行非常之事,我楼罗从从未规定必须男子继任王位,且小人斗胆妄言,即便是飞羽殿下在此,也必定是支持您这样做的啊!”
幽潭深深呼吸,片刻后缓缓道:“好,我知道了。”
众兵士大声欢呼,不住跪拜,对幽潭的称谓也自然改成了王上。
幽潭目及远苍,想着:“飞羽,你在哪里,姐姐这样做,希望你不要怪我。”收回思绪,幽潭命众人起身,稍加整顿,准备出发,临行之前,幽潭下令将楼罗王的尸体掩埋在来时的密道中,这自然不是幽潭的本意,但魔域天气常年酷热,尸体极易腐坏,且众人此番冒险返回楼罗,可谓是九死一生,这样做,也是不得已的法子。
幽潭对那名兵士道:“你叫什么名字?现领什么职务?”
那名兵士道:“小人哲松,现是宫禁军中一名巡逻队长。”
幽潭颔首道:“此刻起,我委你宫禁军领军一职。”
哲松起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跪地拜谢,却被幽潭伸手拦住,哲松不解,幽潭道:“你当得起这职位,无需跪我,若当真有心,战场上多杀些敌人吧。”
哲松道:“是!”
众人借着林木的遮挡,谨慎前行,许是此刻各国军队均已集结城内,城外反而显得冷清,哲松忽悠所感,抬头望去,只见天际之中,一道身影往东面向飞速远去,与他们背道相驰,那身影飞得极高,只隐约可见张开的巨大双翼。
哲松凝眉思索,脑海中搜寻着这对巨大的羽翼,片刻后,那身影已飞得远了,哲松苦笑摇头,放弃了这有些无聊的念头,快步追上众人。
也许,此一行,再无明日!
可是,只要王上还在,一切都会变得不同吧……
拳头握紧,复又松开,如是三次,心中的悲壮之情渐渐消散,当目光再度触碰到幽潭的背影时,哲松的心中忽然涌起一阵壮烈豪情!
是的,只要王上还在,楼罗就不会亡!
***
炙热的劲风呼啸在耳边,飞羽呕出大口鲜血,鲜血立刻被风带走,但依然还是不可避免的沾到了一侧的巨大羽翼上,挥动的羽翼上覆满了鳞片,如同传说中龙族一般的鳞片,青绿的色泽,偶尔折射出的太阳光芒,仿佛也在无声诉说着它的不同寻常。
飞羽抱紧了怀中的华裳,华裳的面庞恬静而祥和,似乎从始至终,身边所发生的一切,她都不曾察觉。也许这样才是最好的,什么也不用担心,只是睡了一觉,等到醒来,一切都已过去,飞羽如是的想。
回过头,楼罗城的轮廓已经变得有些模糊,飞羽怔怔出神,心中仍是挂念幽潭等人的安慰,片刻之后,却是苦笑一声,暗自道:“二姐那么聪明,又有付慰护着,过了这么久,应该早已出城了吧。”话虽如此,但心中仍是不免忧心,这也难怪,人心本是如此。
“竖子狂妄,你硬扛这魔兽全力一击,已受重伤,居然妄想再扛下一击,若非吾及时出手,你还有你怀中这女娃娃,此刻怕是已成了一滩烂泥了!”炙衡的声音响起。
飞羽露出一丝苦笑,道:“多谢前辈出手相救。”但他心中自问,若是再选一次,他依然还是会毫不犹豫地这样做吧。
炙衡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这时,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只是这声音听起来十分沧桑深邃,只听这声音缓缓道:“救人既是自救,又何需邀功。”
炙衡勃然大怒,呵斥道:“区区魔兽,也敢对吾不敬!”
那声音不喜不悲,似不体人世情愫,又似早已勘破世间沧桑,道:“鬼灵似乎也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身份,不过是失了七魄,不入轮回的游魂罢了。”
炙衡有些愕然,道:“你是谁,竟能识得吾的身份。”
那声音顿了片刻,道:“我不过是一只跛了腿的龙葵兽罢了。”
默然,此一句后,一鬼一兽都没有了言语,场中气氛一时也变得有些尴尬起来,飞羽干咳两声,道:“两位都是我的救命恩人,不论你们是什么身份,这份恩情我飞羽铭记于心,来日必报。”
炙衡嘿嘿一笑,道:“你这娃娃弱是弱了些,倒也还算有良心,吾之事……”
跛腿龙葵忽然打断插话道:“昔年一战,主人下落不明,我亦受了重伤,我本以为主人会来寻我,但等了一日又一日,终是心灰意冷……”
飞羽瞪大了双眼,脱口道:“你是苍际!你是大哥的坐骑!”
苍际默然片刻,继续道:“其实第一次见到殿下,我已认出来了,殿下的风采真的有几分昔年主人的模样,若是主人见了,想必也会感到欣慰吧。”
飞羽略一叹息,道:“大哥终究是没有再回来过,不过我坚信,大哥一定还活着!”
苍际道:“我阳寿将尽,怕是等不到再见主人那一日了,这世间的事,总有很多无可奈何,还望殿下也莫要太过执着,有缘自会再见。”
些许感伤,涌上飞羽心头,即便相处时日不多,但在飞羽心中,早已对苍际生出不舍。
炙衡的声音再度响起:“开了灵智,又有双翼的龙葵兽,倒也十分有趣,哈哈……”
苍际道:“龙葵翔于天,生来使然,只是大家早已忘了怎么去展开双翼,忘了怎么去飞罢了。”
飞羽道:“可是你并没有忘记,不是么?”
苍际道:“是主人令我开启灵智,重拾双翼,否则,我到死也不过只是一只普普通通的龙葵兽罢了。”
飞羽点了点头,正欲接话,苍际忽地“咦”了一声,飞羽也已有所察觉,怀中的华裳仿佛一下子重了许多,飞羽低头望去,不由得大惊失色!
华裳的皮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石化着!
“咦!这是……殇魂之术!?”炙衡的语气惊讶中带着一丝狐疑,似乎也不敢肯定。
殇魂之术,这四个字有如一道晴天霹雳,狠狠劈下,飞羽脑海中瞬间一片空白,仿佛整个世界的声音下一子都离他而去,耳畔不住回荡的只剩下这四个字,殇魂之术。
生魂之中,三魂掌管生灵之情感记忆,七魄则对应阳世之肉体身躯。三魂入世而生七魄,这是世间一切生灵生命的起始,然而终有一日,七魄之力耗竭散逸,三魂重归幽冥,等待下一世的轮回。
轮回往生,正是三界六域自开辟之日起,亘古未变的至理。而殇魂之术,是一种极为古老且阴狠的术法,以秘法强行抽离七魄之命力,将生灵几十年乃至几百年的寿命生生压缩到不过数个时辰,被施法者身体往往也会随之异变,石化液化乃至气化皆有可能,当七魄之力彻底耗竭之时,异变也即完成,七魄消散,三魂离体,一个活生生的生灵就此消亡,甚至于连肉身都得不到保留。
透过衣衫,华裳原本温暖而柔软的身体正变得冰冷而坚硬,裸露在外的皮肤也渐染上了一层灰褐的色泽,飞羽心神激荡,悔恨交织,殇魂之术在华裳身上潜伏多时,自己却半点也没有觉察,他恨不得能替她承担这些苦痛折磨。
“炙衡前辈,求您救救她!”他心想炙衡既能一眼识破殇魂之术,或许也知道解救的法子。
炙衡断然回绝道:“我不会救她,也救不了她,劝你乘早死了这条心!”
这份决绝反而让飞羽生出一丝希望,飞羽道:“您一定知道怎么救她,求求您了,只要您能救她,不论什么我都答应您!”
炙衡冷笑道:“小子无知,你道殇魂之术是闹着玩的么,你根本救不了她,到头来只会白白搭上自己的性命罢了!”
飞羽道:“不论如何,我也一定要救她!”
炙衡道:“这丫头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连性命都不顾了。”
飞羽道:“她是我的妻子!”
炙衡沉默片刻,不知是否是飞羽的话让他触碰到了记忆深处,某处早已遗忘的过往,他忽然道:“好!吾就陪你走一遭,是生是死,且看你的造化吧,只是殇魂之术太过霸道,这丫头修为低下,怕是挨不到黄泉海了,若想保她性命,唯有先以七魄命力续命,等到了黄泉海,才可能有一线生机。”
飞羽毫不犹豫地道:“请前辈教我!”
炙衡道:“以这丫头七魄命力流逝的速度来看,若纯粹续以七魄命力,非但救不了她,反会搭上你的性命,为今之计,也唯有冒险一试,将你二人三魂七魄尽数打通,以你的修为,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飞羽不做迟疑,道:“好!”
晦涩艰深的咒诀从炙衡口中缓缓吐出,异样的光芒笼罩了二人,飞羽抓紧华裳的手心,只觉一股气流从体内不知名的地方腾起,从掌心缓慢注入了华裳的体内,意识也随之模糊起来。
施法完毕,炙衡长叹一声,朝着苍际道:“老伙计,接下来就看你的了,往东,去黄泉海。”
苍际四蹄纷飞,转眼间速度快了数倍不止,耳畔生风,呼呼作响,只是这一切,飞羽已然感受不到了。
***
所谓黄泉,是生命的尽头,亦是灵魂的起点。
所谓轮回,也不过是在黄泉海上又走了一遭。
据传,神树命轮正是扎根在了这片海域中,海中的每一滴水,都曾是一个鲜活的灵魂,它们如同脆弱而美好的花蕊,汲取着来自神树的养分而生,在经过一次又一次的轮回之后,当命魂之力耗竭,再也无力进入下一个轮回之时,它们又会回到这里,以最原始的形态滋养着生育它们的神树。
其实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轮回。
只是,这终究只是一个传说,无从论证,因为三界生灵,没有谁能够带着记忆离开这片海域。
鬼灵,则是一个特例,一个介于生与死之间的特例。
从炙衡口中飞羽得知,传说俨然是真,神树命轮贯通三界,它的根系正位于这片海水之中。飞羽以为,这样一个地方,必定是重兵把守,毕竟三界生灵的轮回往复都系于神树一身。可来路出奇的顺畅,初入黄泉之时,仍要时时留心避开巡视的鬼卒,渐行渐深之后,沿途反而越发冷清起来。随着与神树之间的距离逐渐缩短,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莫名压力急剧增大起来,也许正是这股力量,才导致了眼前的空荡虚无。
这是一种令世间一切生灵亡魂震颤的力量,若一粟之于沧海,若蜉蝣之于苍穹,那是灵魂深处对于广袤未知世界的震撼,以及对于造物神力的深深畏惧,这种压力,与生俱来,挥之不去。
此时此刻,飞羽支撑着两倍的压力,他的背上是仍处于昏迷中的华裳的身子,或者说是她的灵魂,他们十指相扣,掌心有微弱的游丝,将彼此连在了一起。
飞羽的背脊被压得很低,几欲贴近水面的双眸甚至能够清晰地看到水下倒影中自己眼底的苦痛,可是他的脚步从未停歇过哪怕半分!
神树已在眼前,传说中贯通三界的神树命轮,展现在飞羽眼中的样貌,竟不过是一颗缀满银色光点的繁茂树木,孤单而寂静地立于海水之中。
已近力竭的飞羽跪倒在树下,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拜了下去,用几不可闻地声音道:“请……救救我的妻子。”说完这句话,他整个人倒了下去,眼睛仍不甘挣扎着裂开一条缝隙,恍惚中,他仿佛见到眼前的白光亮了一些,可世界终于还是离他远去,黑暗袭来,湮没了一切。
***
苍际伏在地上,伏在当初宿休坐了数千年的那块石旁,而飞羽则搂着华裳的身子,如同宿休一般,坐在石上,只是他们双目紧闭,如同老僧坐定一般,没了动作,如果细看,不难发现,华裳的石化似乎暂时止住了,而飞羽身上,不起点的地方,却逐渐开始有了石化的迹象。
苍际的目光投向远处的海面,不知是困了还是累了,它闭上了眼,片刻之后,似是忽然感受到了什么,它闪电般地站了起来,目光死死盯着前方,又过了片刻,它又有些迟疑起来,心想莫不是错觉,可是下一刻,它猛地意识到了什么,转头望向一旁的二人,飞羽与华裳的皮肤,飞速石化起来,只是眨眼的功夫,二人已然化作两尊石像。
终于还是,不行么……
苍际叹了口气,重又伏下,它最后望了一眼眼前的海面,合上眼,再未睁开。
主人终究没来寻我,殿下终究未能走出来,而我,也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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