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舍城,王宫。
约莫一日的功夫,紧赶慢赶,众人终于平安回到毕舍,一路上竟是出奇地平静。
飞羽与珏泱同乘一骑,二人一前一后,然而心思却是各异,一个恨不得马上回到毕舍,好见到挂念之人,另一个却希望走得越慢越好,可是一念及妹妹此刻凶险难测,又总是心下难安。
至于一旁的血厉,虽然嘴上没有说些什么,但是任谁都看得出,他无时无刻不在提防着飞羽。
进宫之时,珏泱始终刻意走在飞羽身旁,飞羽知她心意,不时报以一笑。
自那日飞羽一语道破昔年阴谋,珏泱悔恨恸哭之后,有意无意之间,飞羽已不再像之前那般讨厌于她,甚至于一路之上,偶有闲聊,飞羽惊喜地发现珏泱也是一位喜好猎奇之人,什么太古传说、奇人异事,倒也破感兴趣,若非急着赶路,飞羽倒还真有意与她长聊一番。
珏泱平安归来之事,自然早有人报知毕舍王与王后知晓,果然没过多久,思女心切的毕舍王与王后双双赶来,珏泱见了父母,喜极而泣,王后将她拥入怀中,嘘寒问暖,自是不必多言。
珏泱道:“父王,母后,这一路上,多亏飞羽大哥多次舍命相救,否则只怕你们早已见不到女儿了。”
毕舍王这才注意到飞羽的存在,冷哼一声,道:“便是这贼子掳走公主的么,血厉,为何还不拿下!”
血厉道:“是!”
血厉正欲上前,却听王后说道:“且慢!”
王后将他从头到尾仔细打量了一番,问道:“敢问楼罗王与你是何关系。”
飞羽自知身份已瞒不住了,事实上,到了此刻,他也不打算再有所隐瞒了,他道:“正是家父。”
王后点了点头,似是证明了自己的猜想,道:“原来是楼罗国三王子,之前之事,想必是有所误会,三王子不要往心里去,只是不知三王子此来所为何事,怎的也不实现报与我们知晓,我们也好早做款待。”
飞羽道:“实不相瞒,此次飞羽贸然前往毕舍一事,父王并不知晓,乃是飞羽意气之下的荒唐之举,原也没有料到会牵扯出这许多事情来,那日我见华裳落难,只当时只道是匪人为非作歹,后来之事,王后想来都已知晓。当时之势,飞羽虽意识到已闯下大祸,但深恐两国为此而结下仇怨,不敢表明身份,终于还是铸下大错,还请毕舍王与王后赎罪!”
飞羽料想知晓他身份之后,毕舍王与王后倒也不至于公然将他怎样,且不论杀人之责,仅凭挟持公主一条便足以令对方恨他入骨,因此言语之间,也是极尽恭敬谦卑,于他们迫害华裳一事更是只字不提,甚至不敢表达出对华裳有明显的爱慕之情,便是生怕惹恼了这二人。
说是他害怕被记恨,倒不如说,他担心这股怨气对方不便撒在他的身上,便转嫁给华裳,那是他无论如何也不希望发生之事。
毕舍王面有愠色,正欲发作,见到王后拼命给他使眼色,这才强压下去胸中怒火。
王后笑道:“三王子颇有侠义之心,令人钦佩,些许误会,那也全然不用放在心上,楼罗与毕舍世代交好,眼下更将结下这永世之好,既是来了,索性多留些时日,你二人既已定下婚约,正好多熟络熟络。”
听见王后提及婚约之事,珏泱顿时面颊飞霞,直红到了耳根,恨不得立刻找个地洞钻进去,想要跑开,双脚却像是被钉住了一般,眼睛虽在闪避,心底却又忍不住期盼他的回答。
少女情,懵懂意,青韶向谁诉。
愿君怜,芳华顾,执手点红烛。
“抱歉,我不能答应这门婚事。”决然的话语响起,犹如一记晴天霹雳,将珏泱怀满憧憬的心击打得粉碎,她的嘴角扬起苦涩地笑,神伤自思:“他心中早已有了妹妹,再容不下别人了……”
毕舍王本就是一个气量狭隘之人,飞羽当着他的面回绝了这门婚事,何况对象还是自己视若明珠的爱女,这口恶气叫他如何能忍,当即怒火冲冠,指着飞羽呵斥道:“楼罗欺人太甚,真当我毕舍怕了你们不成,血厉,给我拿下这狂妄之徒!”
血厉踏前一步,却又被王后急忙呵退。若说心中无气,那自是假的,珏泱从小便被她捧在手心里呵护备至,眼下糟了这莫大屈辱,她又怎会无知无觉,但凡有所谋,必有所忍,她必须暂时忍耐。
毕舍王又哪里会顾及这些,不住命令一众侍卫即刻将其擒下,情绪更是激动不已,只差没有亲自上阵了。两个侍卫,一左一右,一只手分别搭在了飞羽肩头,眼见就要将他拿下,飞羽却仍旧立在那里,也不反抗。
“够了!都给我住手!”珏泱突如其来的喊声使得众人皆是一怔,包括飞羽在内,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的身上,只听她决然道:“父王,母后,这事与他无关,是我瞧不上他,我说过,能够娶我珏泱的热必定是个万中无一的人物,因此在回来的路上,我已向她表明了心意,我是不会嫁给他的!飞羽,你听好了,想娶我珏泱,你还不够资格,婚约一事,你肯作罢那是最好不过,总之你我二人是不可能的。”珏泱转身转身离去,她不希望大家看到她眼角泛起的泪花,说这番话的时候,她的心亦是痛如刀绞啊。
渐渐远去的背影,有些决绝却又有些孤独,倒映在飞羽清澈的瞳孔之中,仿佛一瓣桃花款款落下,坠入了平静的水面,激起了层层涟漪。
场中形势变得有些尴尬,飞羽很快被安排下榻,王后命人贴身保护他,自然也多少有些监视的意思。此后数日,飞羽都未再见过珏泱,也没有听到半点关于华裳的消息,他本想冒险偷溜出去,但一来他身份已然暴漏,二来附近被安排了不少耳目,想要不打草惊蛇,那也不易,更为紧要的还是他担心贸然行动,反而可能牵连到华裳,他想:“有珏泱在,也不会放任华裳受苦而无动于衷吧。”
他目前所能做的,只有继续等待。
***
三日后,突然闯入的一众侍卫将飞羽毫不客气地“请”了出来。众侍卫拥着他出了王宫,直奔城门而去,一路沉默不言,但若是飞羽步伐稍慢,立刻会有人十分“友善”地推上一把。
这样的待遇当真是令飞羽哭笑不得,前不久才刚从一个牢笼中脱困,眼下却又陷入了另一个更大的困境之中,若真是比较起来,他倒是更愿意选择前者,至少还有个可以说话的人,这一连数日下来,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着实是一种煎熬。
飞羽素来酷爱收集些个奇文杂志,什么天上地下古往今来,可谓是千奇百怪五花八门,只是他长居宫中,相熟之人少之又少,原本就极难找到一个能聊得起兴之人,楼罗城中倒是有那么一个,那是他幼年时便熟识的玩伴。
可就在数日前,飞羽等人返回毕舍途中,飞羽意外地发现,不论他谈及何物,珏泱似乎很感兴趣,对于这些个神秘而未知的事物,这个看上去刁蛮任性的公主总是充满了好奇,时不时还会表达下自己的观点,飞羽惊诧之余更觉欢喜,一路上絮絮叨叨,仿佛有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话题。
许是太过投入,从始至终飞羽都没有注意到血厉的眼神,厌恶中更带着深深的痛恨,如果说眼神可以杀人的话,飞羽怕是早已死了十回八回了。
这样看来,珏泱似乎也没有那么讨厌嘛,飞羽正这般想着,忽然有人从背后猛地推了他一把,同时喝到:“见了公主,还不下跪!”
飞羽回过神来,望见正前方不远处,高大英伟的龙葵兽背上一袭流仙长裙的珏泱,日光掩映下,如出水之芙蓉,傲然俏丽,清秀不可方物。
便是飞羽,一时也看得呆了。
珏泱双颊微红,似乎被飞羽这般盯着看,也不禁有些娇羞,但是忽然之间,她似是想到了什么,猛地怒目斥道:“放肆,竟敢对本公主无礼,来人,把这个家伙给我绑好!”言讫立刻有侍卫上前,熟练无比地将飞羽双手绑缚起来,而绳子的另一端,赫然是系在了珏泱胯下这只龙葵兽身上。
没来得及适应珏泱的陡然翻脸,飞羽只觉双手一紧,一股大力猛地将他的身子往前扯去,整个人身不由己地往前走去。
在珏泱的欢呼声中,龙葵兽奔出了城门,飞羽也不得不展开身法,疾步而行,才能勉力保证不被拖倒,否则灰头盖脸跌面子是轻,被飞奔的龙葵兽拖行,不死也足以丢掉大半条性命!
对于飞羽而言,这惊变太过突然,眼下的他已无暇多顾,唯一能做的就是全力施为。就在他飞奔之际,似乎有那么一个瞬间,有清冷的水滴落上了他的面庞,来不及细想,一切好像又只是一场错觉。
城下这一幕,尽数落在了城墙上的侍卫眼中。
侍卫甲:“这次不知又是哪个倒霉家伙惹恼了公主,好久没见公主这样惩罚过谁了。”
侍卫乙:“我看公主想要这人的命才是真的,也不知这人是什么来头,只听说这人当着王上王后的面羞辱了公主,你看公主策兽飞奔,常人谁能撑得下去,我看这人是凶多吉少了。”
窃窃私语充斥在城墙之上,似乎在大家眼中,公主施以的不是惩罚,而是死刑,不过真正令大家感兴趣的是这个人究竟什么来头,又怎么会落得这个下场。
一个角落中,冷眼而观的血厉冷哼一声,嘴角泛起了一丝快意的笑意。
***
这一场并不好玩的游戏持续了整整两个时辰,最终是以珏泱公主的疲惫及意兴索然而收场,临回宫之际,珏泱骑着趾高气昂的龙葵兽绕着气喘如牛的飞羽转了几圈,啧啧称奇道:“不错不错,带下去好生养着,过几日本公主来了兴致却见不到人,拿你们是问!”
众侍卫齐声应到:“是!”
珏泱点了点头,心满意足地回宫去了,只剩下半条命的飞羽被两个侍卫连架带拖地送了回去。飞羽心想果然女人都是记仇的,翻脸就不认人,或许是他害怕激怒了她会连累到华裳,从始至终,都未曾说过一句报怨或是恶毒之言。
回到住处后,飞羽只觉双腿快要断了一般,纵使魔族之人体格健硕,但也经不起这般折腾,毕竟拿两条腿去比四条腿,拿业余去比专业,怎么看也没有可比性啊。
飞羽心想这刁蛮公主虽然有意报复,但一路生死与共下来,虽是懊恼当日对他太过无礼,但多少也会念着些旧情,不至于把自己玩死,过几日气消了也就是了,且先忍着吧。
正当飞羽好不容易盘膝坐下,正准备运气疗养近乎残废的双腿之时,一名侍卫推门而入,手中拎着的篮子中盛满了五香饼,那人也不废话,径直将篮子放到座上,呵到:“这是公主殿下赏赐给你的,务必吃完,若到了明日此时还有剩余,再加十倍!”言讫转身离去。
飞羽遥望着桌上满满一篮子的五香饼,不由得摇头苦笑,看来以后惹天惹地都不要惹女人,女人记起仇来可当真是可怕得要命!
“也活该自己倒霉,几次三番当众羞辱于她,这要是心无怨恨,当真是圣人了,这样算来,也算是咎由自取了吧。”飞羽苦笑摇头,心想:“当时的情形,即便再经历一次,我仍会那样做,只是……只是……”心中忽然有些迷茫起来:“眼见华裳陷入危难,我便什么也不顾了,但珏泱终究是华裳的姐姐,若非奸人算计,也不至于变作今日这乖张的性子,说到底她也是个可怜之人,我次次不留情面,虽说是情势所迫,但也未免做得太过了些,若是能让她出这口气,倒也不算白白遭罪。”忽而又想:“只是不知华裳现在何处,处境如何,只盼珏泱解开心结之后念着往日情分,不要太过为难于她。”
***
凉亭之中,毕舍王后与珏泱二人围桌而坐,只听毕舍王后道:“好女儿,我知你恼他对你不敬,但他毕竟也是一国王子,如今我们还未与楼罗撕破脸皮,还是莫要做得太过了些。”
珏泱正举起茶盏欲饮,有些不耐地应到:“知道了知道了,让他死还不容易,我偏要慢慢折磨他,谁让他这般羞辱于我。”
毕舍王后叹了口气,又道:“那小贱人怎样了,还是不肯松口么?”
珏泱冷笑一声,道:“先让她吃几日苦头,等哪日我空闲了再来问她不迟。”
毕舍王后颔点了点头,道:“这小贱人还有些用途,否则我又怎会容她至今日!”
珏泱冷冷一笑,仰头干了盏中茶水。
***
一连三日,整整三大篮的五香饼!飞羽现在是闻见这味就想吐了,他发誓这辈子都不想再碰这东西了,他宁可立刻被拖龙葵兽拖着跑上三天三夜,也再不想碰这鬼东西了!
这一日很快就到来了,飞羽再度被架到了城门外的空旷之地上,珏泱仍骑着那头俊逸非凡的龙葵兽,却是换了身简约素装,比之上次,清丽不减,却又多了几分英气。绳索的两端,依然如故,一头系着龙葵兽,一头牢牢缠在飞羽腰间,不同的是,这一次飞羽的背上还绑上了一件巨大的风筝。
珏泱高呼一声,挥鞭策兽而去。飞羽身不由己地随之飞奔起来,忽然双脚一轻,人已离地,越来越高,终于翱于天际,见珏泱不时回头来望,唯有报以苦笑,只是不知这般高度,珏泱能否看清他的表情。
常人若遭此待遇,即便口不敢言,心中也必定是怨愤难平,咒骂不已,飞羽虽贵为楼罗王子,但生性随和,这多少也可能与幽谭的强势有些关系,但飞羽之所以一直隐忍不发,除去本性之外,对珏泱的愧疚以及对华裳的挂心有着重大干系。
是以,不论此刻珏泱用何种法子折磨他,飞羽念着只要能消弭她心中怨恨,那也值了,至于这恨意是来自于他还是来自于华裳,那也不重要了。
珏泱策兽奔驰在驰道之上,毕舍地处山脉深处,所修驰道自然也难像楼罗一般笔直延伸,不多片刻,珏泱的身影已消失在了众人眼前,唯有城墙之上的一众侍卫遥遥望去,仍能见到天际高高翱翔的活人风筝。
血厉立在城头,以他的身份自是不用做这巡视的低下工作,他之所以出现在这里,论公是为了守卫珏泱公主的安危,论私则是为了亲眼目睹飞羽的悲惨处境,虽不能亲手将其诛杀,但看着他被这般折磨玩弄,倒也是一件快事。
当然了,两者相权,珏泱公主的安危自然是第一位的,不过他此刻并不担心,早在公主出发之前,他已将手下之人尽数派出,驰道沿途,早已布置妥当,任他插翅也难飞。
“快看,那是什么!”不知从何处开始的惊呼声很快蔓延至整座城头,众侍卫指指点点,尽是往远处苍穹同一个方向,血厉循着望去,只见一只状似飞鸟,但体形十分巨大的异物缓缓扑打着双翅,由南径直往北而去,待离得近些,隐约可见这只巨禽原是一只木质飞鸢,背上似有人在操控。
血厉大喝一声,众侍卫如临大敌,急忙结队以待,弓入满弦,蓄势待发!
毕舍城三面环山,唯有西面是为唯一出入口,所谓城墙其实也只此一面罢了,那飞鸢由南向北,不过是在众人视野之中掠过一遭罢了,但众侍卫在血厉带领下,却是丝毫不敢掉以轻心,一旦那异物妄图靠近,必定将其射成筛子。
许是方才太过全神贯注反而不曾细觉,血厉视线死死盯紧飞鸢,直到飞鸢渐渐远去,不禁“咦”了一声,此刻看去,那飞鸢虽高飞不坠,但身子时而左倾,时而右斜,摇摇颤颤,给人以随时可能坠毁的感觉。
血厉冷哼一声,便欲招呼侍卫前往追查,蓦地想起这飞鸢所去往的方向,正是珏泱公主所在的方位,暗思:“此人突然出现,若非是要对公主不利,便是冲着飞羽而来,且不论他到底是何来历,单是这机关飞鸟便已显不俗,若是飞鸟坠毁伤了公主,便是万死也难谢罪的了!”便在他心念转动之际,周围惊呼四起,血厉抬头望去,只见机关飞鸟正前航道上,一只巨大风筝正迎风招展,眼见便要撞在一起。
血厉心头一紧,紧紧盯着前方,嘴角露出了快意地笑容。
***
一连数日不眠不休地运行,这一日也不知是哪里来的故障,飞鸢不住左右倾斜,眼见就要失衡坠落,幸得持慰机警应变,兼之精通机关操控,这才一次次将濒临坠毁的飞鸢硬生生稳定了下来,这飞鸢要是没了,让他双腿走回楼罗,倒还在其次,但这飞鸢也是他苦心孤诣的心血,就这样毁了,着实心痛不已。
至少先找个地方迫降下来,也好过直接掉地上砸个稀巴烂,那可真是修也没得修了。
正当持慰全神贯注地操控着不怎么老实地飞鸢之时,肩上显得有些肥胖的黑鸟忽然有些急切地扑打着翅膀,一叠声只是大声吼着:“笨蛋!坠毁啦!坠毁啦………”持慰心中烦躁,忙挥手驱赶这恼人的家伙,待得他发现正前方忽然出现的巨大风筝之时,欲要偏开航道已然来不及了!
在持慰的惊呼声中,飞鸢与风筝不偏不倚地撞在一处,系着风筝的绳索立刻缠上了飞鸢,龙葵兽被大力回扯至逆行,但飞鸢也失了些前行之力,斜向前直坠而下!
不多片刻,飞鸢坠入一座山峦密林之中,顿时轰鸣大作,烟尘四起,显然砸得不轻,血厉一个激灵,更不敢迟疑,急忙喝令众人出城搜寻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