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讶。
他没想到,对方站在身后,相距十步远,说了两句不相干的话。
一前一后,中间有片刻的停顿。
他没有回头,扶着书架。
接着便听到了木桶挪动的声音,她的脚步很轻,衣服带着风,轻轻地在屋顶滴水的正下方,放了一个没水的空桶。
他没有吱声。
然后,是书桌上的烛台挪动的声音,铜器与木器在空中碰撞,又脆又闷,木椅没有吱呀吱呀的乱叫。
仍无人说话。
继续沉默。
这样的静谧有些安宁,溶溶的温和,没有锋利与冷酷,宽容,或者换一种以角度,没有想象的那么难受。
片刻。
“父亲,对此书讳莫如深,很少提及……如今时隔多年,需要好好想想。”吕不非开口,继续解释本书的事儿。
他这次说得真诚,没有欺瞒之心,语气也轻轻的。
能一眼看穿敌意的,总是惺惺相惜的同类人,他们聪明地一眼望去,便知道你的小心思,躲不开,逃不掉。
吕秀才不想再自作聪明,这并不是认输了,而是知道白费力气,徒惹笑柄,尴人尬己。
一会儿。
没有动静。
又过了一会儿。
仍没有动静,是了,她的呼吸很轻,睡觉时没有呼噜,走路时只有衣衫带风。
回头。
空空一片……
这厢,无殇已经踩着裹脚布,来到卧房,就是昨晚吕秀才睡的那间房,在她到来后吕秀才头一晚失眠的房。
屋里的陈设简单,大小与书房一致,没有森林里的广阔,一眼便能看遍。
同样的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张木床,床与书房一样,都是双人床,光滑的花纹显示二者近乎相同的年龄,上面收拾很整齐,没有因晚起而变得混乱不堪,床单一丝不苟地拉直四角,不带半分褶皱,这里没有富丽堂皇的装饰,却有认真生活的态度。
素色的床单之上,是叠成豆腐块儿的被子,四角方平,有有角有棱,没有半分软塌。
在门外有人的情况下,还能做到这门面儿。
他,比自己更注意细节,也更讲究。
无殇认为。
不像自己,过着以天为盖地为床的超自然享乐生活,粗犷,野性,没有一点儿女孩儿的样子,就像脚上随意缠上的白袜子,没有系带的章法。
没有人告诉自己,应该做什么。
她也不在乎,应该做什么,精致的生活从不属于她,她心里明白。
就像别人眼中的自己,他不说话,她也明白,明显得不合时宜,没有章法,就连入门的夜里也是挑三拣四的道理。
不过,道理就是道理,它是个东西,可以属于任何人,却不属于刚刚成人的叶无殇。
不过,有些事情就是没道理,它有许多种颜色,像林中的叶子,没有一片分属于同一种颜色,不同时间的阳光,不同剂量的雨露,造就了它们不同的人生,不同的轨迹,不同的没有道理。
……
不过,他很快就会过上,与自己一样的生活。
不过,她也遵循一点儿道理,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无殇,窃笑。
没有骨气与出息的人,永远不会有好运气,命运之神在眷顾着她,让她死里逃生,让她本该早早死去的生命,居然活了14年,创造了半妖史中不可忽视的奇迹,度过脆弱的幼儿期,在人迹罕至的林子里独自生活。
如果,吕秀才也足够幸运。
一生就不会如他的父辈那般郁郁而终,一生不知秘密所在,不知一生为何读书,
现在谜底解开,一条恢弘的大道渐渐展开,散发迷人的金色的光辉……
如果他有足够的勇气,如面对自己一般,勇敢地面对不可战胜的敌人,他的未来就不会短短只到百年,只是神仙的弹指一挥间。
叶无殇的心脏坚强有力地跳动着,稳定而不急促,她的呼吸平日更深,更长。
她不害怕,不后悔,她幸运地熬过一切,没道理退缩。
她幸运地找到,吕家。
一个可以帮助她离开俗世的地方,她想去修仙界看看。
“记住,不要走出这片林子。”
“可是……我想去外面看看……看看外面的世界。”
“呵,外面人心险恶,你虽聪明却不谙世事,怎么斗得过那些虎狼一般的人物,或者妖兽?”
“您不是说,修仙,是为了追求长生么?”
“长生,是啊,就是为了长生,俗世里靠的是权力,如果成了修仙者,100岁俊俏,几百岁不稀奇,如果筑基,结丹,结婴,就真的离大道不远了。”
“您,是什么修为?”
“我,不过是个小修仙家族的人,四灵根的废柴,偶然,听说这里有异宝,便想来看看,没想到,居然是个陷阱,所谓的冒烟的水潭,不过是一个略有灵气的泉眼,我的筋脉被毁,丢了下来。”
“所以被我发现了。”
“是啊。”
“所以您并没有死。”
“那也与死不远了。”
“那我可以修炼么?”
“不能,我教你说话写字,只是为了在这里生存,或者说苟延残喘……等我死后,你也用不到了,因为你是一只半妖,天道不容的存在,与其整日被人、妖两界追杀躲藏,不如一辈子在林中逍遥快活。”
“至于修炼,人妖殊途,筋脉不同,练了也会走火入魔。”
“可是,您讲了这么多外面的故事……”
“那是警告!”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有一天,我变成了人,是不是就可以走出去了。”
“哎——,痴儿。”
“人总要有追求的,我学会说话,写字,不就与那些林中的野兽不同了么?我有了思想,有了灵魂。”
“也有了让自己受苦的欲望。”
“师傅。”
“我不是,你我只是可取所需。”
“谢谢你,虽然您不需要。”
“我离开了这里,我想去外面看看,看看我的父母,是不是还活在人间,普通的人兽生不出半妖的孩子。”
她扯了扯衣服。
当初,师傅给她做一件衣裳,小了。
在林子,无人,不用穿衣;出了林子,一切都要注意了。
“虽然我是被遗弃的杂种……也许,我能做到师傅做不到的——得成大道,白日飞仙。”
“我,还是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或许还能为您报仇。”
屋里,原本书架的位置,摆着一台香案,材质是闪着光泽的黑色香木,上面摆放着数个黑底白字的牌位,最上面的那个,写着“第一代先祖吕不韦”八个大字,旁边没有他人,下面便是吕不非父母的牌位,其中叶慧芳清楚地在写在右面的牌位上。
无殇,抬头,眼神晶亮地注视着屋里的一切。
手掌一翻。
这个。
这个。
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