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国,永安城。
远离繁华的国都,偏居国土的西南,是个有些落后的地方。
相比于定国的大多数城镇,没有人愿意来这里,因为它地势险峻,交通要道夹在两山之间,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寻常人不敢进去一观,生怕有猛虎突然窜出,大吼一声,晃得树动山摇,然后瞪着吊花大眼,把他们吞吃入腹,魂断两山间。
端是易守难攻的地势,让人羡慕又嫉妒。
山高而陡,石块坠落是寻常事,想要翻越亦是困难,两山逼仄,仅容一马通过,所以这里虽然已经换了十数王朝,却是个少经战乱洗礼的地方,当外面一群政治势力舞刀弄棒打得难分难解时,永安城一片祥和,只等尘埃落定,道一声辛苦,愿随汝归之。
偶尔有一些胆大的人,偷偷溜进去。
无不白着脸,摇着头,摆手口称再也不敢,再也不敢了,声音颤抖似竹筛。
永安城让外人戒备紧张,里面也内有乾坤。
它的季节以老天爷的雨水划分。
雨多时下个不停,哗哗啦啦惹得人心烦,雨少时,就像现在,大冬天,空中没有一丝儿云,干净得像张白纸,阳光充足,照得整座城市,懒洋洋的,便卧躺在水边,而蓝天倒映在清澈的绿水中,人在舟中行,就宛若在天上游。
城分两半,河西面是神秘的林子和连绵不断的山脉。
林子深处常常冒着白烟,一缕一缕,袅袅而升,而西边山脉没有外面的两山高,也不陡峭,山峰与丘陵双双相连,线条自然圆润,流畅无比,它与林子南北相望,相伴相守,相互监督,已是千年有余,在它的脚边散落着几个小村子,住着些老老小小,繁衍不断。
门口插着一把茅草的小院子。
就是小书生——吕不非,在这里的家。
四四方方的围墙。
一块菊花地,一块小竹林,房子三间。一切清晰可见,算得上简单,没有多余的家什,因为连续十三代不事生产,东西早当得差不多了。
除了一间厨房,父亲的卧室已改做书房,人不在了,六年前抱着遗憾离开,因为父亲至死也没考上秀才,完成祖宗的遗志,只留下吕不非一人,面对祖宗的一堆牌位,已经传了近百代,林林总总不知凡几,吕不非只挑了些代表性的摆在香案上,其余收在木箱中。
第一块,先祖吕不韦,当仁不让。
“祖宗保佑,昨日均安。”
少年吕不非,不知父亲为何替自己取了这个名字,每日擦拭,总又一种奇妙的感情。
日子一天天过,擦拭,苦读,擦拭,苦读,愿早日完成先祖遗志。
多思无益,好好念书才是正经。
“小非啊,你这书念得真好听……真好听啊……”
“啊——”
吕不非抬头,放下书卷,说话的是邻居家80多岁的老婆婆,她常坐在小凳上,听吕不非在自家院子里念书,已经很多年,一直保持这个习惯,雷打不动。
她佝偻着腰,眼睛一眯一眯的,声音悠悠的,又颤巍巍,带着满足的喟叹。
“让我想起了你父亲……你念得那个调调儿,和他一模一样……”
“嘿,是么?”
他的声音润润的,又夹杂着兴奋。
在他的记忆中,父亲读书总是默默的,皱着眉,没有声音,所以不知道他读书是什么样子。
“是哩,让我老婆子想睡觉哩,一顿一顿地,可不就和我那头儿点得一个拍子么?”
少年无语了,抬头望天。
“哎——,婆婆,您损我就罢了,连父亲也不放过,好歹给他留些颜面啊。”
“哈哈哈,你这孩子,开开玩笑……如今你是秀才了,读书像他,可不是给他长脸嘛。”她笑眯眯的,一点儿不恼,继续指着天道,“你看那日头多好,最美不过夕阳红啊。”
今日,傍晚的夕阳的确很红。
像个红心儿的,笨鸡蛋的黄儿,挂在山间,诱人的口水滴答,老婆婆的脸笑得像院子里皱了的菊花儿,不知烦忧。
“这冬天,一点儿也不冷,暖洋洋的,是得好好看看看。”
他点点头。
话罢,霎时间,风起云涌!
整一个飞沙走石,天昏地暗,小书生的嘴巴合不拢了,大得能放下一整个儿红鸡蛋。
不知何处的风,呼啦啦的铺洒黑色的云,它们翻卷涌动,如大海一般涛浪叠叠,一浪一浪化成威猛的兽类,互相追赶吞噬而壮大,不知何处的沙子追着它的恋人,啪啪地打在脸上,又硬又冷,无情得很!
院子里的菊花,一根根如浪里飘,颤抖着寻不到依偎,围着的篱笆一个不稳,被风拔起砸瘫无数菊花,而内腹空空的绿竹,摇摇摆摆似绿涛,却借着扎根百平米的土地,在狂风乌云中坚守了它的气节。
“不好,下下雨了!”
“小非非,老婆子先走了。”
小老太麻利地从凳子上跳起,佝偻的身体瞬间爆发,无比迅速地向家里冲去,晾晒的衣服还没收,她全然忘记了年纪,像一阵风般刮过,让吕不非再次呆住。
“啊——,婆婆,您慢点儿!”他跳起来大喊。
已靠近大门的婆婆,似乎听觉也灵敏了不少,她回过头来,冲他招手。
“小非啊,你要加把劲儿哦。”
“找个好姑娘,让她照顾你一辈子,连衣服也不用你操心唻!”小老太闪身进门。
“啊——,呸,呸!”
吕不非卡着脖子,红着脸,啊啊吐掉刮进嘴里的沙子,然后认真道:
“瞎说什么呢,虽然长得好看,但现在还要以学业为重,不能辜负先祖的期望,我要考状元再说。”
再说,书里有颜如玉。
他的脸有些发烧,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村里的女人没有这般气势,城里的女人没有这般气质,而他的母亲难产而死,也没有印象,他对女人的憧憬定格在洛神中。
吧嗒,吧嗒,大滴大滴的雨点落下。
风卷起雨滴,混着砂砾,呼呼地贴上小书生的脸,颈,臂,细碎而绵密……
他慌慌张张地合上木门,挡住了外面愈发激烈的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