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子里一瞬间有些嗡嗡作响,景帝僵了脸,凝了脸上本还对这个故事有些不屑的笑意。这真的是她因为看见了满园的腊梅花,而突然间想起的一个故事吗?思绪慢慢被易无忧的这个故事搅和地乱了起来,景帝的眼前似乎闪现出很多支离破碎的画面。那些被他刻意埋藏进了心里多年,让他含恨至今而不能忘却的往事终于再一次地跃然于眼前。
记得那一年、那一天,正是长公主段思南周岁的日子。看着女儿已经开始咿呀学语,脚步不稳地学起了走路,他就满心的欢喜。一直很宝贝这个女儿,并不曾因为她是丫头而觉得不高兴。因为这个孩子,是他所心爱的女人为他生的。
那一日,他大赦了天下——只是为了给女儿多积些德。拥着身边抱着女儿的黎后站在皇宫最高处,他笑眼天下。江山美人同在怀,他以为自己拥有了这世上的一切。从早到晚,宫里摆了整整一日的流水席,满朝文武携子带眷都来参加了长公主的周岁宴席。
酒后微醺的他满心愉悦地步进朝凤宫,然而眼前看到的一幕,却在一瞬间将他满身心的幸福感撕地粉碎,不曾留下丁点的温暖。
妆台前,红烛摇曳,对镜而坐的是他深爱着的女子。女儿周岁,本该是欢欢喜喜的她,此时却在默默流泪。镜子里的她双目紧闭、满面凄楚,单手抚在脸上轻轻摩挲,手心里的赫然是一段用红线绑结的发辫。
那一刻,突然从脚底窜上一阵凉意直冲头顶心,将他从春光明媚的艳阳天里直打下了万丈冰窟里一般。猝然转身却打翻了身边的宫灯,也惊了对镜垂泪的人。看着她惊慌失措的脸,他拂袖而去不愿多做片刻的停留。她上前死死拉住他的衣袖欲解释些什么,而他却是一个字也听不下去。末了,忍不住她的纠缠,他愤然抬起手打出了至今都让他印象深刻的一巴掌。“啪”地一声,终结了他的喜和爱,开始了他的恨和报复。
他本是以为她已经忘记了过去,然而终究还是敌不过那个人在她心里的位置。自那以后,他开始了他的南征计划。他就是要屠戮她们南夏的百姓,让她心里歉疚难安;他更是要夺了夏侯家的天下,要让她亲眼看到她心里的那个人伏在他脚边称臣。谁让她心里的那个人有着那么一个姓?谁让夏侯家的人选了她这么一个满心了只装了夏侯家人的女人来和亲?和亲!政治婚姻,不是成功就是失败,哪里又能有份感情的存在?自那之后,他收了他的心、他的情,用那如寒冰一般不变的脸面对一切。
“父皇!”忽然之间一个软软的童音响了起来,拉回了他已走远的思绪。
转瞬笑了起来,景帝一把抱起飞奔着扑进了他怀里的段思南,笑着那她那已经通红的小脸:“累吗?”
“不累。”虽然说着不累,可小丫头却已经有些气喘吁吁,忽然又装大人一般重重地叹了口气,“要是母后能来就好了。”
看着她低了头撅了小嘴的样子,易无忧一笑:“等母后病好了,她一定会陪思南来的。”
“哦?皇后病了吗?”淡淡的问了一句,景帝也不看易无忧,依然看着怀里抱着的段思南。
“嗯!”易无忧还不曾回话,小丫头已经点点头一本正经地看着景帝,“病了,病地可重了。玉太医说:‘非一般药石可治也。’”
听了她这么一句话,易无忧差点一个忍不住笑出声来。看来这个小丫头也知道父母的关系不好,想方设法地要让父母和好呢!就也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公主说的不错,玉太医说过娘娘的病是:‘心病当需心药医,非一般药石可治。’”
“哼!”冷哼一声,景帝露出一丝冷笑,眸子里瞬间闪过一抹寒光,“她需的这味药,怕是难寻。”
“是啊!”拖长了尾音,叹息一般地吐出两个字,易无忧瞬间黯淡了神色看着满园的腊梅花,“玉太医也说了难寻,说是远在天边呢!娘娘的病呀,怕是难好了。”
唇角的冷笑更深了一分,然而忽然之间景帝又一次凝住了脸上的表情。远在天边?那后面一句不就是近在眼前吗?缓缓偏了头看着幽怨着脸,忧心忡忡地望着园子里的易无忧,景帝的心里竟然慢慢慌了起来。
她妄侧君心、说故事、担心黎皇后的病,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自然而然的作为,可是细细想来却是有心安排。一句句都敲着他的心,让他刻意装作冷漠的心有一瞬间的瓦解,她似乎根本就是有心想要暗示他一些什么。想到这里,景帝慌乱的心却是渐渐烦躁了起来。
“父皇,南儿要回去陪母后了。”挣扎着从景帝的怀抱中跳了下来,段思南仰着脸看着他有些心不在焉的脸,“母后病了,肯定希望有人在身边陪着她。南儿病的时候就希望有人陪着。”
看着小丫头认真的样子,景帝的心里有些不平静,缓缓点了头露出一抹笑:“那就回去陪着你母后吧!”
“嗯!儿臣告退。”认认真真地行了礼,小丫头转头看着易无忧,“姨,我们走吧!”
“民女告退。”“奴婢告退。”一齐向景帝施了礼,几个人就准备回朝凤宫去。
还没等易无忧转身,段思南就自然地牵了她的手。心里忽然转过一个念头,易无忧笑看着她:“思南不怕姨再捏痛你的手了?”
早就把这档子事情抛到了脑后,被她一说段思南才想了起来,摇摇头冲她一笑:“不怕,姨又不是有心的,南儿才没有这么小气。父皇不是也说了姨那是无心之失嘛!”
“思南真是懂事,知道姨是无心之失不为过。”轻轻捏了她依旧微红的小脸,易无忧一笑,似是无意却又意味深长地看了景帝一眼,牵着段思南的手缓缓走出了梅苑。
“有的时候呀,人就是这样。明明人家当事人已经把过去的事情放下了,偏偏是外人总是记得那么清楚,还非要死抓着不放手。殊不知,到头来苦了别人,更是苦了他自己。”
不疾不徐的一段话又响在耳边,景帝背负双手立在亭子里看着易无忧和段思南的背影。她前前后后,精心布置地说了这么多的话,似乎是为了要告诉他,他误会了黎皇后。告诉他黎皇后已经放下了当年所有的事情,一直以来都是他自己还钻在那个牛角尖里不肯出来;因为他的误会,黎皇后得了药石难治的心病,而他就是那一味远在天边却近在眼前的灵药。
她刚刚进来梅苑的时候真的是想事情想地入了神,而无意捏痛了南儿的手吗?景帝心里怎么想都觉得不是那么的简单。想着她刚刚走时的那一个眼神,心里忽然明白了什么。难道她是想说当年黎皇后也是无心之失?可是当年,她明明是那么痛彻心扉地在垂泪,这也是无心之失吗?
心里已是乱如一团麻,呼吸着那已不能让他安心的馨香,景帝忽然开了口:“海富,刚刚她的话你听懂了几句?”
上了年纪的太监倒是一愣,转念却是心中微微一喜,躬身答话:“小姐说话深奥,似含玄机,老奴听不明白。不过老奴心想,以皇上的聪明才智,一定能听地明白。”
“你个老东西,都听不明白了还知道似含玄机?”转脸看着他笑骂了一句,景帝深深叹了一口气,“这么多年,是不是我真的就错了?是不是我一头冲进了死胡同里却不肯出来呢?当年,我是不是应该听她的解释?哎,心病当须心药医,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听着他喃喃自语般的话,海富的心里却是高兴了起来。这么多年了,皇上终于开始明白了,终于不再一个劲儿的钻那个牛角尖了。这么多年,帝后不合,弄地整个皇宫里的人也是心惊胆战地过日子,生怕一不小心说错一个字,就落的身首异处的下场。如果这一次皇上和皇后真的能和好,那就真的是皆大欢喜了。想到这里,海富的心里不得不佩服起了易无忧,她拐弯抹角地侧君心、说故事,却是不着痕迹地解了皇上心里的结。外人或许听不出来她是个什么意思,可是皇上心里怕是明白的很。就连他都明白了,难道皇上还不明白么?其实在宫里呆了有些时日的老人,哪个不晓得皇上心里有个大疙瘩,只是谁都没那个胆子敢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去和皇上说。
用过午膳,易无忧就回了侯府,走的时候满脸笑意地告诉黎皇后说让她好好养阵子,过不几天,就能一家三口去梅苑赏腊梅花儿了。黎皇后自是以为她是在宽她的心,也就笑笑不曾多想这句话。
刚走到宫门口却遇上了楚汶昊和叶轻翔,三个人也便一起回去了侯府。一路上看着她喜笑颜开的样子,楚汶昊和叶轻翔都是面面相觑不明所以。隔了半晌,楚汶昊终是轻蹙了眉头盯着她那笑容不减的脸:“皇上又要派兵攻打南夏了,你当真是不知道?居然还能笑地如此之欢?”
“咦?”这句话从楚汶昊的嘴巴里说出来,倒是让易无忧很是奇怪,收了脸上的笑疑惑地看着他,“你不是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很喜欢打仗的吗?”
“你!”顿时瞪大了眼睛,楚汶昊差点气结,“你倒是哪只耳朵听说了我喜欢打仗的?”
忍不住地噗嗤一笑,叶轻翔咧着嘴看着有些黑着脸的楚汶昊:“姐夫,怕是你在大家心里就是那么个凶神恶煞,冷血嗜杀的主。”
“嗯,我瞧着是差不多。”很是赞同地点点头,易无忧忽然笑着脸转着她那双黑亮的水眸看着两人,“唉,看在我与你们俩交情不错的份上,告诉你们俩一件事情吧!”
看着她那神神秘秘的样子,楚汶昊和叶轻翔对望一眼露出一丝无奈的笑,一起摇摇头。在两人看来,女人说出来的秘密都是那些婆婆妈妈、鸡毛蒜皮的无聊事。
“你们俩这都是个什么表情?”没好气地白了两个一眼,易无忧昂高了头斜睥着叶轻翔,“叶先锋,你若是还想三天两头的来看我家如锦,就给本小姐收了你那不讨好的笑。还有你,”拖长了尾音转了眼看着楚汶昊,易无忧依旧还是那么斜睥着眼,“若是想让你儿子把侯府闹翻了天,你就继续那么看着我。”
“是,小姐。小人错了,您大人有大量原谅的小人可好?”抱拳举过头顶,叶轻翔正了神色一揖到底,可依旧掩不住眸子里的深深笑意。
“行了,行了,别卖关子了,有什么话就说吧!”看着两个人跟做戏一样,楚汶昊终于有些忍不住,也想知道她神神秘秘地到底想说些什么。
又是转着那滴溜溜的眼睛,易无忧看了两人一眼,轻轻一声咳:“那你们俩可要听好了,此事,本姑娘可就告诉你们两人。若是泄露了出去,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看着她半真半假的神情,楚汶昊和叶轻翔再次苦笑着对望一眼。然而就听易无忧忽然用那带着笑的声音轻轻说了句:“不用打仗了。”
一句话,却真的让楚汶昊和叶轻翔一惊,一齐看着她异口同声惊讶地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缓缓闭上眼睛微微摇晃着脑袋,易无忧笑着脸靠在马车壁上,隔了半晌说出的那一句话,却让两个人顿时萌生出了“就是掐死她也不为过”的冲动:“我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