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山宾馆在褚山脚下。西麓。周边因为铁画创始人萧云丛汤天云炼铁锻制铁画之所,故山又名铁山。山顶之上有一寺,乃地藏王菩萨金乔觉修行过的地方。大概嫌山矮庙小,罩不住他这位大神,而后迁往青阳的九华山,直至九十九岁上坐化成佛。故此,褚山又有小九华之名。虽不及真九华香火鼎盛,每日香客也是络绎不绝。
车子沿着镜湖往西进入中山路,再往北行。一路驶来,翻译一路说个不停。先用日语,后用汉语-------在辉姬的提醒之下,说他----他们的殿下只懂英语与汉语。所以那位话家先生才将日语改成了汉语。
施耐德平生最讨厌的人之一,便是话多之人。最根本的原因是他话少。
此人让他觉得他前世一定是不能说话的哑巴,故此到了今世一定要说个不停。否则难以弥补上辈子没说过话的缺憾。
施耐德并没有将他的不快表露出来。更没有掐死他的冲动。
“这里是我们芜湖最有名的小吃,小笼汤包。”“那里是我们芜湖最有名的铁画。”“那边还有个五香居。卤猪肘子味道最好。现在不是时候,要是夏天,虾籽面可是芜湖一绝。到时,一定要尝尝。”成龙是芜湖人。成龙手涛涛不绝,手舞足蹈的样子就是目下翻译先生的样子。据说房先生父亲在逃往香港虐,在南京当过汉奸,不知真否。
“你是怎么学会日语的?”施耐德猛地问道。他对他所说的所有东西都不感兴趣,因为他全都知道。他倒是对翻译本人比较感兴趣。
想来自己一个二十一世纪的大学生,为学一门外语,穷经皓首,苦得一逼还只是学了个半瓶醋,并且英语还被世人不屑地称做世界上最易学习的语种。可是面前的话痨,作为一名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民风鄙陋的芜湖人却能够操一口游刃有余的日语,不得不承认他有两把刷子。
“公派留学。”那家伙若不经心的样子说道,“在那边蹲了几年就会了。”说到他自己的事,他反倒是没有了刚才的兴致。而在施耐德看来,更值得煊耀的是他本人才是。眼前的山河有什么好夸耀的,肢离破碎。东北丢了,热河丢了,华北也丢了,现在连华东也丢了大半-------。
车子横冲直撞地,让街上的人如同惊弓之鸟,留下一路仓皇后顾的背影。
衣裳褴褛的乞丐,乌漆抹黑的锅底脸,看上去个个入了黑人的藉。着装整齐的黑头鬼子-----伪保安队。过不一小阵过去几个。警惕的样子象一只只纯种的德国牧羊犬。南京攻陷以后,日本人便成立了维持会。竖年便培植成立了以梁鸿志章仕钊陈群为首的“中华民国维新政府”。下辖苏浙皖三省及南京上海两个特别市。
及至国民党入缅作战时期,汪精卫假道河内发表艳电投敌日本,此维新政府遂又变成了汪精卫手里的中央政府。这都是后话。
成龙的父亲房仕龙据说在伪政权里当过差。不知道这些人当中哪一个是?施耐德促黠鬼投胎坏笑着想。
街道两旁的商铺大都关门歇业。道旁的梧桐树在夏天是遮阳利器,此际现出人到中年的光秃之态。树杆则象是某位知名导演的脸一样,这里一块白那里一块白。有些树干上还贴着,“*****”“天皇万岁!”“皇军万岁!”标语。有平假名写的,也有用片假名写的。没粘牢的,披挂在树干上,在风的吹拂下,过一下直起腰来过一下直起腰来。有的干脆掉到地上,与融化的残雪交织一起。屋檐下的冰溜溜中午时分开始融化,变短,现在是近晚,开始收冻,融水没等滴下来就冻成了冰,眼见着变短的溜溜又开始变长。
冰溜溜间隐约的叨叨戏的声音在街面上流淌。给人一种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般酸溜溜的味道。
店门口大多雪都铲过了。只是害了别外,这里一堆那里一堆。车轮辗过的时候,不时一个哧溜。引来翻译一阵一阵的惊呼。翻译的年纪应该不小了,一个油腻的中年大叔。在辉姬泰然自若的对比参照下,那样的叫声尤其得刺耳。
汽车右拐,拐进铁山宾馆所在的那条幽长幽长的“雨巷”。车笼进了山阴里。天仿佛一下子黑了下来。直到宾馆门口,才从山势的逼迫下挣脱出来,豁然开朗。
宾馆门口侍立着差不多有一排的宪兵。看到车牌再看到车里面的人,立马现出恭敬的样子,躬身将路让开。
大门里边,侧翼的暗影里垒着半人来高的沙包。上面架着轻重机枪。机枪后面,射手与填弹手肃然冷峻的面孔。两相辉映在一起,给人一种逼迫的森然之气。醍醐灌顶般提醒他,自己身处的是怎样一个人灭人的年代。之前的数天,与辉姬躲进小楼成一统,卿卿我我,似乎已经忘记了身处的是什么时代。现在的猛醒,突兀得让他一时喘不过气来。
汽车停了下来。从左手边的岗亭里蹦出来个武装整齐的日本鬼子,腰挎着一柄与其身材极不相称的武士刀。长至曳地。就象一个小孩子趿着妈妈的拖鞋前行。既好气又好笑。
“亲王阁下在菊厅等您!”翻译用芜湖话翻译给他听。当他知道施耐德能听懂他们的家乡话时,脸上的隔膜感少了许多。
芜湖话与南京话差不多。都衍自江淮官话。说女孩子不漂亮,叫“丑得一逼。”与常用的普通话中骂人常用的三字经相比,这边骂人常常用“呆逼”相对。无论男女。
八十年代,芜湖与株洲并称中国两大贼城。那时到过的人,没被偷过的除了叫化子。九十年代后,芜湖的小姐在江浙特别有名。
三菱军用吉普在一个上书“菊”字的建筑面前停了下来。门口有两个卫兵侍卫着。也许是这几天看到的都是巴结的笑脸,从他们不苟言笑,冷漠的表情上,施耐德感受到了隐隐的敌意。
“亲王阁下让您进去。”叩开朱漆大门的虎钮,从门里走出来一个日本军官笑道。那是一个肌肉发达的家伙。冬装都遮挡不住他健硕的身体。尤其是大腿与臀大肌。翘臀是施耐德一直奢望着的。
辉姬他们打算跟在后面被那名副官模样的家伙给拦住了。
走进菊厅里面,发现除了面朝着大门的这国这大厅外。包括楼上还有许多的包间。施耐德侧耳听了听动静。听出左侧的那边房间似乎有些动静。走了过去。
心呯呯地跳。心想,那是怎样的一个父亲呢?
慈祥的?好笑的?木讷的?-----。天皇的叔叔,按理说温文尔雅才是。施耐德脑海中一时翻腾着无数个形像一一对照着。心中忐忑得就象一个要去见未来公婆的小媳妇。万一他不喜欢自己怎么办?
在一扇门前,他停了下来。屏住了气息。确信发出声音的所在就是这间。而后深吸口气。
正准备敲门。这时发现翻译闪身进来。
话痨看上去比他还要紧张。一路上喋喋不休的他,此时成闷嘴葫芦了。一声不吭,蹑手蹑脚地走了过来。尽管都很紧张,可是有个人陪着,多少是个安慰。
“可以进去了!”敲完门后,里面有人“啊啊!”地回应,翻译翻译道。那啊啊的声音听上去好是奇怪,象中风刚过的病人那样。
这个房间可能是整个宾馆唯一的一间包间了。纯羊毛织成的波斯地毯,包括墙面天花板都被一层咖啡色的皮某包裹着。青十二爪的青铜吊灯,西式壁炉里劈柴燃烧着,红通通的火焰将偌大的房间温暖成春天一样。
门带上后。施耐德立马感觉到热。可以说是房间里本来就热,也可以说硕大的办公桌后面那个男人似曾相识的嘴脸让他感觉到热。
那人长象十分突兀的一张脸,鼻子与嘴巴拼命地要往前凑,腮帮子与耳朵却又自甘堕落,简直要跌出地平线以外去了。如此一张与老鼠子先生有得一拼的老脸,看上去在四十到五十岁之间。灰白色的短发一根根的象针一样,又粗又硬戳在头上。既象刺猬又象豪猪。显出性格中应该有极其强悍与刚毅的一面。
此时此刻,他脸仰向天,胸前的衬衫敞开着,卷曲的胸毛团成一团,眼睛在睁与闭之间更迭着,吁气。瞟了他们一眼后,头又昂向天。并从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且不时地呲牙咧嘴。感觉正承受着难以忍受的煎熬。象极了身上的某个部位正在被火刑炙烤着,痛彻心扉。让看得人忍不住要上去帮他一把的冲动。可是他用手制止了他们,让他们不要动。并不是喘着粗气。示意他们找地方坐下来。然而继续昂着头,伸着舌头,眼睛一会闭一会迷离着,发出垂死般的咆哮声。
施耐德与翻译吓傻了,目瞪口呆地看了有十几二十分钟,直到那人猛地颓然地往后一倒,靠在背后的膏药旗上,一动不动无声无息,一个身影从桌裆里爬了出来。两个人才恍然大悟。才明白中年老男人刚才的那副陶醉的表情究竟是因为什么。
“我日你祖宗!”看着那个爬出来的身形一溜烟地消失在门缝当中。施耐德是面红耳赤。“妈的,这是一个父亲见儿子应有的样子么?太毁三观了!”真地是大跌眼镜。这就是天皇陛下的叔叔?
“还认得老子么?”鸠彦问道。
施耐德摇了摇头。不,是甩了甩头。试图将那谁也无法料到的画面从自己的脑海里清理出去。
“不认得了?听说,你不但不认得老子了,连日本话都不会说了。你这个不肖子啊!”朝香宫鸠彦一边穿衣服一边问。脸铁青着。语气是轻松的,可是那张脸却象是寻衅滋事者得。杀气腾腾。“这哪是父子相会啊,分明是鸿门宴啊!”施耐德后悔道。早知道推托自己伤还没好多好。
不过,不见得管用。看他德性。老畜牲一副不给人留活路的样子。
“你还没有叫过为父呢?”在施耐德看来他赶紧的应该去洗一把澡,而不是把他那刚干完龌龊事的手放到自己头上,摸自己的头,这让他产生了一个非常不舒服的联想。可是作为人子,他没有办法,明知吃了大亏,也只好忍着。只是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回去马上洗澡。不,马上剃头。理成光蛋。太他妈侮辱人了!
施耐德感觉他就是存心的,存心在见自己的时候干那事。并且用干那事的手,摸自己的头。“变态!该死的变态!一个人的心理要变态到何种程度才会扭曲到在儿女面前干那种事的地步。今天要不是亲眼所见,听到人说,都不敢相信哩!”
“辉呢?”老家伙在问辉姬时的目光也闪烁着**的光芒。施耐德想说没来。可是因为恐惧还是脱口而出,“在外面呢!”生怕他会生气似地。老头身上难以名状的兽欲,能感染到他周围的所有人。让他们俩战战兢兢,噤若寒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