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自称是自己侍妾的日本女子真地是美极了。笑起来尤其得美。金风玉露一相逢,更胜却人间无数。在那颦蹙有致的卓越风姿下面,施耐德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被融化掉了。
弱水三千,但饮此一瓢。施耐德心里头喃喃道。怪不得周作人郁达夫们将娶一个日本老婆,作为他们人生两大终极追求之一来奋斗,看来是不无道理的。
得此佳人,夫复何求?
什么国难当头,什么中国人日本人的恩怨情仇,爱国者,卖国贼,英雄也好,狗熊也罢,谁也阻挡不了历史前进的脚步,都会化作历史风云滚滚红尘里的缥缈尘埃,记住也好,忘记也罢,凭添日后老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终归是浮云。
就象某个名人说得,“我等屁民小人,说卖国,是自以为是;说爱国,是自作多情。我们是没有资格爱国或者卖国的。爱国与卖国,是老佛爷的事,与屁民无干的。”
经营好自己的感情,享受当下的爱情,才是他这样的小人物力所能及的幸福。
然而这一番带有愤懑不满情绪的自轻自贱之后,身陷狂飙急流中的中国,施耐德并未获得自己理想中所想要达到的平静与内心的安宁。就象眼前的美人那样。日人女子内心深沉的宁静,是自己这些内心浮躁的中国人所无法企及的彼岸一样,矗立着。良心上的轻松与道义上的宽宥没有得到之前,心里头反倒先行纠结与沉重起来。
是的,自己已经不是二十一世纪身处和平世纪的那个自己了,而是来到了一个黑白颠倒,炮火连天,鬼哭狼嚎的乱世战争年代。眼前是风雨飘摇中的祖国,是一个山河破碎的神洲。自己怎可以一枚看客的姿态,躲进小楼成一统呢?
可是哪里才是自己的着力点?放眼全中国,自己都是一个闯入者,多余的人。先是日本人的追杀,再被川军生擒于浴池当中,而后一顿痛殴,再往后,扔到土坑当中,在被活埋的恐惧当中,在天寒地冻的露天里,死去活来了一昼夜,好不容易在老唐那里体会到了国人温暖,又被自己的同胞,以一种以物换物的最原始的交易方式,将自己交给了敌人。短短数日,他便已尝遍了这个世界的残酷与狗血。
这就是自己的同胞?他宁愿不要这样的同胞。太让人寒心了。
然而,施耐德有一点比一般人好。在出离愤怒之外,他也会时常地反躬自省。反省自己尤其是为人处世时的弱点,特别是自己算不算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是他所特别在意的。虽然这样的自省,难免过多的带有自己的主观色彩,而达不到清醒的认识,也无法阻止他做那样的心理自省,“我难道真得是传说中的软骨头?”一段非人的迭宕起伏以后,他这样的扪心自问。
无论是面对红毛女,还是川军,中年男人,中年男人女儿,自己的表现都好象是懦弱的代名词了。这一点让他影影绰绰地意识到自己离一个男子汉的标准越来越远。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不应该象以前的那个自己那样,讷于言,又怯于行。
正自惶惑着,那头,妩媚的日本女子突地敛起了笑容,开腔道,“殿下。”当然用的还是英语。两人之间的英语交流已然达到了一种琴瑟相和的程度,成了助长两人之间情绪的荷尔蒙春药。
“嗯!”施耐德仿佛抑止不住自己勃发的春情,颤声道。
“目下有一支那女子,”日人女子沉吟半晌,躬身说道,“不时前来叨扰,诉说自己乃殿下之支那妻子。妾身不明真假,故此,请问殿下是否确有其事?”也许其中牵涉到自身利益,亦或那名中国女子的样子,着实为其所瞧不起,面前的日人女子脸上谦卑温柔的外表下面,多多少少流露出一丝丝怅惘之色。虽经掩饰,然而天性使然,细心的观众还是能够从那沉静的外表下面,揪出些尖锐的杂碎出来。
“支那女子?妻子?”情急之中,“支那”二字脱口而出,这样对祖国大不敬的称谓,要是被国人当中的民粹们知道,定是要被骂出翔来了。施耐德心头自我嘲弄道。“china”与“支那”其实有什么分别呢?他搞不懂。明明是一个词,不是吗?可为什么一面为英美之人称自己是陶瓷之国沾沾自喜,另一面却又为日人称自己支那人出离愤怒呢。
日本女子所提问题,无疑是大煞风景的。而他的反应,则带着微妙的撇清关系的成份。就好象背后二奶三奶四奶妻妾成群的官僚,在台面上发言捍卫一夫一妻制度,为老光棍们抱打不平,透着首鼠两端般的虚伪。
有人将其归纳为人性的弱点。
此时此刻,施耐德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沉溺于温柔乡里无力自拔的感受了。
长相厮守,永不分离。在他们的世界里,已容不得旁人的存在。至少在施耐德这边是这般觉得。
“如此说来,那个支那女子是无事生非了?”日人女子经过短暂的心理起伏,重又变得温文尔雅波澜不惊起来,幽然道。
“当然。”施耐德说这番话时,莫名地骄傲着。带着些许的效忠意味。仿佛一个三十岁的老男人第一次谈恋爱与女方骄傲地说,自己还是一个处男。在女方眼里,想当然地会得到尊重,结果适得其反,让人觉着滑稽。
在某些人看来,国难当头的时候,一切有关私人的爱情亲情的小我都是可以忽略不计的,甚至是可以牺牲的。施耐德可没有那样大的格局,他不过是一个穷街陋巷里,小的不能再小的小人物。他那个人感情的世界,就好似打开了的潘多拉的盒子,经由那日人女子的点拨,邪恶便占领了他的全部,他眼里的整个世界。要说他有什么所爱的人,所肯为其付出的人,恐怕,不会再有他人。只有眼前的这个女子。心里所思所想所为牵持的也只是眼前的这个日本女子。哪怕这个日本女人,是他所在的那个国家的仇敌。
“那我就让松本课长将那无理取闹的支那女子处理掉了。”美丽的日本女子用一副轻松的口气淡然道。
“好啊!”施耐德随口应道。这样美妙可人的女子嘴里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象是一个美妙的音符,合在一起的每一句话,就象是一首美妙的乐章在她的唇齿间流淌,莫名地让人动容陶醉。施耐德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有这般驾驭英语会话的能力。而且是与另外一国的女子作如此深入的交谈。自己简直都要被自己这新发掘出来的技能给感动坏了。真地是不试不知道,一试吓一跳。从刚开始的紧张忐忑,到从容,再到眼前的享受。驾驭语言带来的成就感,快感满足感,居然丝毫也不亚于刚刚从面前的美女身上享受到的床第之欢所带来的快慰。每当一句非常具有质感的话语由自己的舌尖吐出,耳际有时会反复回荡起自己刚刚说过的某句话某个英文单词,内心里激荡不已。说起来分明自恋的可笑。可是那样真真切切的感受,真地很美妙哩!不实为人间至味之一。
“那么,殿下,妾身便去告知松本阁下,可以将那名女子处理掉了?”日本女子笑语吟吟地站了起来,躹躬施礼道。
“好吧,你去吧?”施耐如沐春风一般,答道。眼里蘸满爱意。
临合上推拉门前,日人女子抬头看了一眼,点了点头那一刹,施耐德心里头突然一紧,象是被什么东西突地攥紧了似地,让他无法呼吸。因为他从女子那一抬眼的温柔目光里看到了些许不一样的坚硬的东西,那东西象刀象戟象锋利的匕首。他大喊着“稍等!”
刚刚合上的推拉门,重新被那日人女子不疾不徐地推开来,笑语吟吟地望着他,“殿下,有何吩咐!”
“你所说的处理是什么意思?”施耐德紧张得,一句话必须经由两次说才可以,“不会是想杀了她吧?”施耐德追逐着日人女子如水的目光,问道。
“啊,是啊,难道不是吗?”对方显得有点儿措不及防,诧声反问道。
施耐德心里大喊一声,好险,得亏自己追问一声,要不然一条人命就要死在自己手下了。英语用词意义上的宽泛,所带来的理解上的差异,歧义,差一点造成不可逆的大错。想想,后脊梁都紧着冒汗。再想到日人女子临关门时,眼底里所流露出凛冽之气,又让他怀疑,日人女人倒底是理解了他的本意,还是故意曲解了他的本意,是很值得思量的一件事。
“我的意思是说,你们将她打发走就是了,没有必要取她性命。”施耐德着重声明。说这番话时,心里头依然直打寒噤,生怕遣词造句当中再次出现模棱两可的部分。
“明白了,殿下,我让松本阁下不要伤害她就是。”日人女子依然一副淡定从容的口气。就好象她与他之间适才的一番话并不涉及人之生死,而是在谈论隔壁的阿毛阿狗,下了几只小猫小狗,生多少对这个她对这个世界都无关痛痒的。
厉害啊!施耐德由此才第一次认识到,这个外表柔弱的日人女子,内里有着怎样的一副铁血心肠了。
貌若天使,心如蛇蝎,指得大概就是她这样的人吧?
如若不是自己追问一句,自己岂不就要成为一名遗臭万年,杀害自己同胞的千古罪人了。想到后脑勺直冒凉气。
“不要难为她,让她走就是!”施耐德想想,追到门口,冲着那名日人女子的背影再次叮嘱道。外面的寒风吹过来,提醒自己刚刚结好疤的破头,在右耳上面发丛当中有寸余长的疤痕。那疤子只怕要一辈子跟着自己了。想到这,施耐德的心底里不由得又翻腾着一股子不平之气,冲动,恨不得抽那打破他脑壳的臭丫头几鞭子才是,否则,淤积在自己心头的怨气始终是无法平熄的。
真地是一对歹毒的父女啊。小的差点要了自己的老命,老的则把自己拱手交给了日本人。自己上辈子与这一家人结了什么仇结了什么怨,要如此对待自己?真的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好在国人之中还有老唐那样的人。不知那个中年人是如何向老唐交差的?老唐会不会与那个中年人撕破脸?如若撕破了脸,那个中年人会不会凑手将老唐也出卖给了刘孑生?虑及至此,施耐德觉得自己再也坐不住了,“我得问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