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汝之事。”
小笺烙着俊俏的西府海棠，飘逸着四个墨字。
旁边搁着一只华丽的绣花绸布包袱，形状不规则，隐约嗅得寡淡的杉香味道。
我拆开包袱，里面是半只干枯的鹿角。
及雨今天还没有来过，觉从不做这么麻烦的事情，悉公头都没抬，温尔人就在楼下，这是谁放在这儿的？
小笺上沾了一抹艳色，好像是口红。
楚旖逍？
她说，这是我的事。我的事？
我下楼来，看到温尔正在盯着自己的手腕。
白净的手腕上，赫然一个牙印。
“哇，这谁啊，霸气呀。”我惊叹道。
温尔笑了，顺势拽下袖子，遮住伤疤。他戏谑道：“原来你还没放弃啊？”
我低头看了眼手里的包袱，连忙说：“这可不是我的，好像是楚旖逍放在我桌上的，要不，你给瞅一眼？”
听到楚旖逍的名字，温尔一愣，但转瞬换成了和善的笑：“好呀。”
半晌，温尔捏着下巴点头：“嗯，这确实不是普通的鹿。”
我的工作，就是记录温尔的故事，我自然明白楚旖逍是要我拿给温尔看，果然，温尔也一眼就看出了端倪。
“可是她怎么不直接留给你呢？”我问。
温尔回答：“因为我们不在同一根时间线上。”
时间线？
“看来，她已经找到他了。”温尔忽然笑了，是那种欣慰的喜悦，“她叫涧秋。”
这名字我知道，她在某个旅游网站上有个个人主页，文笔出色，浏览量很高。
根据帖子的最后一条留言，两周前，涧秋独自前去一个算不上景点的雪山徒步旅行，而后，帖子就再也没有更新。
我迅速搜索了一下北方那座山的新闻。两周前，那一带骤降暴风雪，还引发了一场小型雪崩。
“她没事吧？”我担心地想。
不知何故，温尔的眼睛里流露出一抹羡慕：“她很好。”
涧秋确实在半山腰遇到了暴风雪。
山间的空气冷冽而清新，然而，前一秒还是晴空万里，霎时间狂风四起，天色昏黑，冰碴和雪沫席卷了整片天。
涧秋户外经验丰富，却一时找不到避风港，只得匆忙间躲在一块凸起的石头后面，稍作喘息。
忽然，她看到了火光。
光源的高度有两米多，火苗稳然挺立，完全不受狂风肆虐的干扰。如此风雪中，绝对不可能是高举火把的行人，涧秋不由心中一紧，而那火苗，也仿佛注意到了她，正在慢慢靠近。
轮廓渐渐清晰，涧秋看到，那是一只高挑的鹿。
毛色光亮，身体一侧，五团白色汇聚成一朵梅花。他的鹿角远远超过普通梅花鹿的大小，甚至比他的身子还要庞大，如同硕大的树冠，而每一个枝杈上，都燃着一团火苗。
鹿走近了，涧秋才看清，那不是火苗，而是通体燃烧着火焰的鸟。
鹿的眼睛清澈澄亮，明净如水，黑色的眼眸，竟然似曾相识。
可是涧秋走过太多地方，她不记得了。
鹿伫立在风雪中，久久凝视着眼前的人。
涧秋虽没有察觉到鹿的恶意，但她也不敢轻举妄动。毕竟，这样的存在，比暴风雪更让她恐惧。
突然，头顶传来轰鸣。
涧秋心里瞬间冰凉。
就在雪块纷纷砸下的一瞬间，她看到那只鹿的眼神微变。
涧秋感觉到了一种熟悉的气息，那气息让她欢喜，又痛彻心扉。
她的眼前出现了一个背影。涧秋记得那个人，他从不曾多么俊朗，不曾多么睿智，不曾多么雄武，他只是个普通人，但是，他的笑容那么温和，他的手那么宽大，他的日子，点滴琐碎，却又细水流长。
涧秋苏醒的时候，她已经置身在一个山洞，而那只鹿，就在不远处，凝望着她。
在泪水滴落下来的时候，涧秋才意识到，那个幻境竟然真实至此，让她心口绞痛。
洞口被雪块掩盖了，但因为鹿角上的火鸟，洞里反而明亮而温暖。
“你救了我？”涧秋扶着洞壁站起来，勉强对他笑笑，“谢谢你。”
鹿没有说话，只是朝着洞穴深处走去，随着他的走动，光和影微微抖动着。
涧秋看着他的背影，不由动容。
鹿在不远处停住了，转头的样子，仿佛在希望涧秋跟上。
涧秋看到了一幅又一幅壁画。
壁画的色彩并不浓艳，甚至有几分寡淡，简单的笔触，每一笔涂抹，却都那么小心，仿佛那画者，将无数的情愫注入在色彩中。
可是，在这样人迹罕至的地方，是谁画上去的？
壁画是一个故事，是一位神女和一个凡人的故事。
人神有别，神女与凡人的爱恋注定没有结果。
凡人听闻，极高修为的妖怪可以与天神平位，于是他求取化身为山中野兽，修炼为妖，只为有一天能与神女站在同一个高度。
他日夜盼望着有能力前去寻找神女的那一日，却又得知一条晴空霹雳的消息：神女在当初分开的时候，便已经脱离神籍转世下凡。
神女不知道凡人身在何处，她成为了花儿树儿、鸟儿鱼儿，她经历了各式各样的人生，百世轮回，她日日在寻找，却不知不觉间，忘了自己的初衷。
在千百年间，凡人从稚嫩的小兽开始修炼。他嗅到了春风里的芬芳花香，体味过夏日的凉爽树影，他听到了秋云里的雀啼，追逐过冰层下的游鱼。他的心意从未改变，但是，修为尚浅的他，也没能认出化作世间万物的神女。
他们共享了多少年的陪伴，又经历了多少的擦肩而过。
这一世，神女终于再次化成了人。
成为人的神女，游走了九州多少河山。她以为，自己只是个孤独的旅者，她以为，那些恍惚间的影子，真的只是影子。
往世的记忆如同潮水，疯狂地涌上心头。涧秋回头，这一次，她看到了那个人。
他还是当初的凡人模样，只是眉间，多了一朵白色的海棠花，花心殷红。
“我等了很久了。”他说。
他的笑容，一如当初。
他曾说“我心匪石”，她曾说“我会回来”。
他们，绕过了整个世界，还好世界是圆的，他们再次相逢。
如果两个人都朝着对方前行，那么每一步，都会缩短彼此间的距离。这样的话，再长的路，也有走完的那一刻。
在雪山之巅，两个灵魂幻化成一条河，流经他们生生世世相遇过的地方。
雪崩事件的相关搜索里，有一条不起眼的报道，寥寥几个字提及到，那日雪崩之后，那座山里，多了一条河，水很凉，也很清。
楚旖逍和涧秋是在网络上认识的，从未见过面，在涧秋突然消失踪迹后，楚旖逍有所感知，却只在小河边见到了这只残缺的鹿角，火鸟已经不见了。
温尔小心地摩挲着鹿角粗糙的纹路，我听到了他的叹息。
“温尔，你刚刚说，楚旖逍和你的时间线不同，是什么意思？”我问。
“就是，永远也见不到的意思。”温尔的声音里，不知何故听到了压抑的痛楚。
我更加不解：“我们都见不到她吗？”
“不是，如果她愿意，你也可以见她，只是我不可以。”温尔道。
“你得罪她啦，让她那么不愿见你？”话说到一半，另一个念头突然涌起，“还是……”还是你在思念着，思念着楚旖逍？
温尔流露出一抹苦涩的笑：“我已经，不记得她的样子了。”
我知道我不该问了，却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温尔现在的表情。
落寞？孤独？歉疚？温暖？守候？等待？
临走前，我把温尔讲述的故事誊抄了一份，放在了楚旖逍的桌案上，顺便也留下了我的疑惑。
第二天，楚旖逍道了谢，却并未给我回答。
在过了很久很久以后，觉在无意间告诉我，楚旖逍爱过温尔，但是温尔拒绝了她。
那时候温尔还是人类，后不知何故，楚旖逍为了救他一命，将自己的生命分成两份，将一半送给了温尔。温尔不肯答应，楚旖逍便狠狠咬了他一口。
从此，他们两个共享同一天，楚旖逍选择了暗夜，将白天的日光留给了温尔。他们同生共死，每天都在一起，却再不复相见。
他们甚至不知道，对方的心意，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
我没有见过楚旖逍，不知道她有没有后悔。而从温尔的眼里，我同样读不到他的情愫。
楚旖逍和温尔，就像背对着背。我知道你在，可我眼前的世界里，再没有你。
我记得之前的旧刊里，楚旖逍似乎是在寻找，寻找忘了自己真实灵魂的存在，她的方式很特别，当然，她很厉害。
悉公说过，楚旖逍经常出门旅行，也永远只会在晚上来千缘阁。
及雨也说过，她的文字能唤起某些特别的记忆，所以，她的文字，都是给特定的人看的。
现在，我有些明白了这些话的意义。
那天，楚旖逍说“此汝之事”，不是对我说的，是对温尔的。
温尔不是那只鹿，不论心里是否有爱，温尔他再也等不到他的涧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