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年关。
除夕下午,温尔电话问我:“晚上有安排吗?”
我家老爹老妈突发奇想赶时髦,欧洲两周行去了,至于我,如果是一个人煮速冻饺子算安排的话,那就是有。
温尔叹了口气,轻轻放下手中的骨质瓷,道:“那就一起吧。”
熙熙攘攘,人声鼎沸,霓虹闪烁,热气氤氲。
这是一条颇有历史的夜市街,叫福家坊,其实就是老城区的一条小巷,两侧的居民做起小食店的生意,不知不觉,把这条街变成了老食客最爱打牙祭的好地方。
到底都是老户人家,风格还是很古朴的,最新鲜的也就是寥寥几盏灯箱了,我们一行人在小巷子里钻来钻去,终于来到一户小院里。
小院儿还挺讲究的,红灯笼高高挂着,鲜艳的福字、对联、窗花一样不缺。
千缘阁的一群单身汉,大过年的,跑出来吃火锅。
小丫头手脚利落,铜锅上桌,新鲜菜蔬鱼肉摆得精致。
悉公笑:“你尝尝,这才是地地道道的老东西。”
我这才恍然想起,刚才上菜的小丫头,手臂还没笤帚疙瘩粗,端那铜锅竟毫不吃力。
“不是吧,难不成这福家坊都是?”我差点咬到舌头。
及雨摇头:“怎么可能,只不过……”
“比平常的时候多一点就是了。”温尔颇有深意地望着院门外,“到底是年关啊。”
外头摩肩接踵,酒香四溢,吆喝声此起彼伏,还真难以判断,谁是谁不是。
“有些比较脆弱的,一年到头,也就这时候能出来在人堆里晃一圈。”觉说。
我点点头,也稍微能理解了些。
夹起一片豆腐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抬起头,隔着火锅的白气,对温尔说:“都已经这么晚了,楚旖逍她……”
“她把时间让给我了,明天我会晚来些时候。”温尔道,“年年都这样。”
“哦。”
其实,去年温尔也叫过我,只是我那时还不太胆敢接受千缘阁,外加老爹老妈没去赶时髦,出不来。
忽然,一点冰凉落在我的鼻尖上,我仰头,纷纷的白色源源不断地落了下来。
雪。
悉公眼前一亮,忽然站起身,推脱说,有人约了他,要去跟人家打声招呼,便出去了。
我看向温尔。
“除夕的雪,还在下啊……”他用筷子一下、一下地敲打着盘子的边缘。
雪花只稍稍沾染了铜锅的热气,便消失匿迹了。
那时候,也是年关,那一年秋收欠丰,过年也朴素得多了,不过,倒是连日瑞雪,仿佛是吉兆。
宋家最小的小公子,刚刚步入成年人的圈子,却不耐烦一众老辈人无聊的聊天,独自一人提了灯笼跑出来,在光洁的雪地上,遗留下一串脚印。
他叫宋明见,取了明察秋毫的意思。
宋明见跑得远了些,在梅林深处,他与她初逢。
豆蔻梢头,眼眸清澈,赤着脚,追逐着被风吹下来的碎雪。
宋明见揖礼,道:“小生宋明见。”
那小姑娘倒不怕生,咬着指尖,定定地看着眼前的男子。
宋明见面色微红,转移开视线,说:“你……这偌大雪天,姑娘怎么独自在山间行走?”
小姑娘笑:“月下殇雪,最是清朗。”
月光映雪,明媚清泠,灯笼倒是显得多余了。
宋明见觉得小姑娘颇有见解,个性不俗,忍不住再次上下打量她。
只见她一袭素青衣袍,袖口绣着淡粉的花瓣,身量纤纤,不饰妆容,却清水芙蓉。
“敢问姑娘芳名。”宋明见冒昧着问,本做好被拒绝的准备了,熟料,那姑娘却说,她不记得了。
“若你有合适的字,我便先用了就是。”她落落大方地说。
宋明见惊讶之余,思绪倒是飞转,于是也说道:“依小生看,玉尘二字,甚妙。”
缘此,她有了新的名字。
宋明见心心念着玉尘,便搜肠刮肚地找借口,来此与玉尘相会。
这一带的梅林,是开红花的,浓重的颜色,沉郁得发暗。
暗红的梅姿,称得雪愈明。
宋明见与玉尘一起赏雪,煮茶,作诗,吟唱。
玉尘不记得自己来自何处,但是她笃定地说,总有一天,会有人来接她走,那时候,她就会想起自己的名字和家乡。
今冬的雪,格外绵长。
宋明见有时会觉得,玉尘凝望着雪屑的眼神,越来越留恋。
“你在想什么?”宋明见问。
玉尘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我只是,不希望,不希望这些雪消失。”
“冬去春来,我反而是希望天快些暖起来,何况,来年还会下雪的。”宋明见搓着冻得发红的手。
“来年的雪,却也不是今年的雪了。”
水开的声音,淹没了玉尘散在风里的叹息。
宋明见一直记得,那天,每一棵树上,每一条枝头,都挂满了树挂冰花。毛茸茸的白色冰晶,是如此天寒地冻时节里,另一种姿态的花。
时间总是悄然而逝,不知何时起,冰雪开始消融。
而就在这时,玉尘忽然想起来,自己是谁了。
漠漠复纷纷,东风散玉尘。
大概,宋明见真的明察秋毫,他看出来了,却没有意识到,所以,他才给了她这样一个名字。
东风来临的时候,就是玉尘离开的时候。
“原来,我也是雪呀。”玉尘的眼睛依旧明亮。
在除夕夜,风与月达成某种配合的时候,偶尔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一片雪,凝聚了灵魂,化作少女,游访人间,而当冬雪消融的时候,就是她该走了的时候。
“来年,来年你还来吗?”宋明见追逐着飘然离去的玉尘,急切地问着。
玉尘的身影已经迷离,迷乱的碎雪阻隔了视线。
宋明见看到了玉尘的嘴唇微微张合,却听不见她的声音。
“我等你!”
他甚至不知道,玉尘有没有听到这句话。
从那以后,每年冬天,少年都在等待一场特殊的雪,但是那有名字的雪却再也没有来过。
再后来,少年不再是少年。
六十年之后,经历过一个甲子的轮回,少年已经耄耋。那一年的年关,又是大雪纷飞,宋明见儿孙缠在膝下,听他讲那个缥缈如云的故事。
忽然,宋明见眼前一亮。
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这些年来,他已经见过太多这样的梦境了。
浅色衣衫的少女,细腻如白脂的脸庞,清澈如水的眼眸,鬓边,簪着一朵暗红的五瓣梅花。
宋明见身边缠绕着一众儿孙晚辈,热热闹闹的家族,玉尘走不进来。
最近两年,宋明见的眼神不太好了,但是,他清楚地看到了,他确定那人是谁。
玉尘流露出一丝悲切,她记忆里的少年,已经如此苍老。
为什么,我们的时间,注定不同,注定我们只能擦肩而过。
宋明见好容易抽出身来,在一众小辈诧异的目光里,奔走在梅林里,终于,他停在了一株梅树前。
那棵树上,有一朵花,是白色的。
不是乳白,是淡淡的、几乎透明的、就像冰雪一样的素色。
从那以后,每年寒冬,宋明见都能找到一朵白色的梅花。
没有谁能知道,玉尘是如何再次回归,又化作白色梅花的。是宋明见的执着等待吗?是玉尘的深情吗?还是,这只是一场巧合。
宋老无疾而终,葬在梅林。
那天也是冬日,一朵梅花飘零而落。
它也是白色的。
后,人间的彼岸,多了一个名为“悉”的存在。他是人形,也是万物之姿。你想看到什么样子,他在你的眼里就是什么样子。
某年年关,悉来到这里落脚,子夜时分,雪降,悉出门赏雪,看到了一朵异样的白梅。
人死后,会遗忘所有的记忆,但是,悉竟然记起了宋明见,记起了玉尘。
从此,每一个年关,对悉来说,都是盛日。
原来,千缘阁里,悉公才是最长情的。
在他的漫长岁月里,原来,分量最沉重的,竟是那朵雪瓣。
那种感情,超越了友情,超越了爱情,超越了亲情,时光沉淀,那份情愫已经化作了最简单的,我懂你,我等你……我与你。
我有众多羁绊,你有无数牵挂,但,我与你,这三个字无可替代。
我,与你。
我与,你。
我,与,你。
白气氤氲里,温尔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连连摆手,说:“不成了,我得走了,楚旖逍已经抓狂了。”
“怎么了?”及雨问。
“她等着看电视呢,说是哪个什么歌星,唉,这种事情我又不懂。”温尔拎起外套。
觉也吃惊道:“我都不知道她还迷这个耶?”
“最近新迷上的……哎呀,我先走一步了。”走到门口,温尔又回头,说,“你们也先回吧,悉公且回不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