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晨之雾格外浓稠，四下里尽是白茫，路灯的光又隐晦了几分。
如此混沌，倒有几分山海经中，盘古开天辟地之前的影子。
“嗨咻！嗨咻！”
细小的声音，来自前……下方。
我蹲下来，看到了两只，呃，蘑菇。
两只蘑菇一个深褐色，一个乳白色，正在齐心协力地翻滚着一枚小石头，滚啊滚，滚啊滚，看着都觉得心累。
“你们在做什么？”
两个蘑菇被我吓得一哆嗦，迅速往墙角一头扎进去，好像在努力扮作真正的蘑菇。
就像捉迷藏失败的小孩子。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揭穿：“那个，我都已经看到你们了。”
白蘑菇马上翻脸：“哼！还不快快离去，小心我吃掉你！”
“作为一只火锅底料的蘑菇还敢说这样的话……”我心说。
黑蘑菇倒是胆小些，说话礼貌多了：“我在赶时间，抱歉。”
“你们要把这石子送到哪里去？”我问。
白蘑菇警告道：“你看清楚了，是我自己在搬啊，我可没求人帮忙！”
黑蘑菇说：“是您看错了。”
两只蘑菇这样一说，我才发现，他们的根蒂的确是连在一起的。看来，他们两个有点儿像是一个人在做思想斗争的状态。
“好吧，那，你，你为什么这么做呢？”
黑蘑菇说：“我认识了一个朋友，他叫藤，他很大，能去很远的地方，他告诉我，如果我能将九十九颗这样的石头从海边搬到山顶上，就带着我一起旅行。”
“海边呐……”我朝着海的方向望了一眼，只可惜浓雾之中，什么都没看到，“挺远的呀，你用了多久？”
“这一块是从夏末开始的。”白蘑菇得意地说。
“哦，挺辛苦哈。”毕竟好几个月了。
黑蘑菇补充道：“去年夏天。”
“……”我无言以对。
九十九颗，要用多少年啊。
“不跟你废话了，这是最后一颗，我要抓紧赶路了。”白蘑菇说完，一黑一白交替顶着那块石头，开始往前拱。
我有点不忍心，继续问：“这种说法，你没有怀疑过吗？他可能会是骗子呀，或者只是恶作剧。”
滚啊滚已经从我的小脚趾挪到了大脚趾的位置，白蘑菇探出头，吼道：“藤已经说了和我交朋友，怎么会骗我呢！”
黑蘑菇说：“藤与我的相遇已经很难得了，既然是我的缘，我就要好好结束它才行。”
我没办法了。
亏他还长了两个脑袋，平时斗个没完，关键时候倒是想到一致去了。
就这样，我耽搁了点时间。当我来到千缘阁的时候，不仅是温尔，还有另外两个人已经在了。
男的叫云策，女的叫云娣。
他们在山坡下面经营一家风俗镯子的铺子。
桌子上，就放着这样一只嵌着琉璃珠的粗银镯子。
镯子是很显眼的手工制品，看起来不算精细，只是有几分异域风情的古朴雅致。不过，道道刻纹，隐约之间，很深的地方，好像有什么在流淌。
“我们的家乡非常偏僻，生计艰难，只能靠着这点手艺谋生，可是最近，老辈人决定不再做镯子了。这一次，我们兄妹俩带着全寨人的托付，来的这里，为的就是将最后的这些镯子，送到好归属去。”云策的汉语有几分生硬，但他仍旧朗生说。
温尔点头：“可是，为什么来千缘阁呢？”
云娣蹙眉：“来到大都市，听的、见的东西多了，我们俩才发现，有些不对劲。”
“不对劲？”温尔道，“何出此言？”
云策与云娣对视后，才说：“我家乡没有做镯子的传统和技术，而制作这些镯子的，都是七八十岁的老人，只有她们，技艺也没有传授给下一辈。”
“这就奇怪了。”温尔示意他们继续说。
“来到这里，我们才知道，这样的镯子，即便材质再好，在啥都不缺的大都市里，都不算稀罕物，更卖不出高价，而且即便是要卖，也不必来这么远的地方。”云娣道，“我们觉得，老人们隐瞒了一些实情。”
“这种事情，你们应该去问他们呀。”我说。
“她们说，是答应了别人，不能讲。但是，我们俩觉得心理不踏实。”云娣为难地说。
温尔一边听着，一边将目光落在镯子上。
“那就权当听我讲个故事吧，既然你家乡的老辈人不许多问，那么当我讲完，也请你们就此打住。”温尔说。
云策云娣愣了片刻，齐声道：“是。”
五十年前，山中千年古寨不复盛华，如同耄耋之年，摇摇欲坠，又逢灾年，此番困苦哀哀中，人们绞尽脑汁，苦求生机。
这时候，一个过路人无意间来到此地。
这位女客说来奇怪，看上去孱弱如柳扶风，却翻越了崇山峻岭来到这里，而手边别说盘缠了，连口粮都不曾携带。
寨子里的人古道热肠，面对这样来历蹊跷的不速之客，面对寨子里几乎山穷水尽的状况，他们仍然选择了竭力招待了客人。
客人临走时，留下了一只镯子和十几把造型别致的刻刀，说：“既然有缘相遇，我也愿做点儿什么。”
当时的年轻姑娘们依葫芦画瓢，而那刻刀仿佛通晓人心，真的制出了看起来还算说得过去的镯子，靠着这些镯子换来的钱财，古寨恢复了一丝生机，渐渐走出了危机。
那女客临走的时候还嘱咐说，这把刻刀，只许使用五十年，这门手艺也不可以传授。因为，它不是属于这个寨子的，它与这座寨子的缘分，最多只有五十年。
五十年之后的情景已经出现在眼前，昔日的姑娘们履行了诺言，她们按时销毁了刻刀，将最后的一批镯子远销，从此寨子恢复原本的轨迹，一切如旧。
这场转折是一次机缘，时间限制是，五十载光阴。
至此，缘分尽了。
原本，就是这么简单。
至于那女客，他也根本不是女客，他甚至没有固定的形态。在他眼里，有什么入了眼缘，他就幻化成什么样子，一切随心，随缘。
倒是逍遥自在。
据说，他喜欢游历，很多很多人或百兽或其他的存在，都曾遇到过他。
他喜欢缘，更喜欢结缘的过程，他痴迷着那种相遇迸发出来的火花。
他无处不在。
“既然是缘，那这一只镯子，就留下吧。”云策说。
云策云娣兄妹踏着晨光而去，浓雾散去，日光倾洒。
温尔的目光抚摸着质朴的镯子：“据说，他是天地间最喜欢缘分的妖，不过，他也是很严格。”
“这个呀，与其说是缘分，倒不如说是彼此的坚守、坦诚和信任。”我反驳。
“呵，原来也可以这样理解啊。”温尔同意道，“不过，萍水相逢便能够信任，不正是缘之故吗？”
缘，真的是很微妙的东西。
世间如此之大，来来往往那么多的生灵，即便只是擦肩而过，恐怕都蕴含着天意。很多时候，我与陌生人只说了一句话，就再也没相遇过，这就是意味着，我与他，只有这一句话的缘分。抑或是，两个陌生人因为鸡毛蒜皮吵了一架，那他们俩就是吵一架的缘分。
好好坏坏，纷纷杂杂，此与彼，交织成一张大网，铺在漫长的路上。
若说缘是可以选择的，那便是事在人为。
这种感觉，微甜，微酸，微涩，微妙。
每件事情的发生，不论好坏喜悲，都有它的理由。那就是缘。
而说到底，缘，是要珍惜的。
“对了，你没有说他叫什么。”我忽然想起。
温尔道：“藤。他的名字叫藤。”
我瞪大眼睛，我想起了在晨雾里，执着地翻滚着石子的滚啊滚，两朵傻傻的蘑菇。
他与藤的缘是什么，我并不知道。但是，他与我的缘，就是，告诉我，缘，是个多有分量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