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城临海,也临山。
在风里的气息蕴含了金色的味道时,天空与大海的距离又远了一些。
银杏是最开始落叶的,明明还只是不如前些日子那么明媚热烈了,这些个扇形叶子便已经急于回归尘埃。
三声铃有些日子没响过了,温尔似乎更加习惯与杯盏共度的时光,而温热的浓茶也开始受欢迎了。
我也不像刚来千缘阁时那样,殷殷期盼着铃响了。
毕竟,不是每一次来客,都会带来令人舒服的旧事。即便是喜乐的故事,不知怎么,我也总觉得莫名伤感。
故事,都是故去的事。再美好,也都不复从前。
存在与存在,灵魂与灵魂,彼此之间的联系,明明脆弱不堪。
我们追忆着过去的样子,会成为后人的追忆吗?
三声铃的余音里,一个十六七岁模样的男孩子推门而入。
这个男孩子似乎与众不同。
起初,我不知道该怎样形容。他的眉宇间仿佛比平常男孩秀气些,微抿着嘴,连眼神和表情,都似乎被有素地训练过,举止投足间带着教养,可看他的衣着,又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当他开始走路的时候,我的脑海里无来头地浮现出幼时,爷爷的小电视里,雪花里夹杂的《三岔口》选段。
果然,他说,他是学老生的。
我记得,城郊的半山坡上,有个民办的戏曲学校。
“你好。”温尔颔首。
男孩的嗓音很特别,似乎连说话都格外地抑扬顿挫:“我受师弟们所托,向您请教。”
是一枚挂坠吗?
圆形,巴掌大,半寸厚,刻着繁复的花纹,我只一眼扫过去,就看到了山水、日月、花与树、飞禽与走兽,不是特定的哪一种,或者说,这纹饰包揽了世间万物。它可以分成两半,就像阴阳鱼似的,只是一半是木质,一半是铜质。这两半被一根暗红色的红绳穿起来,两头打着结。
这块牌子颇有几分重量,约莫不是装饰品。
“我们学校,前身是民国时期的戏班子,这块牌子,就是老班主留下的。”男孩说。
温尔点点头,表示同意:“你想问老班主的事?”
男孩极力板着脸,掩饰着情绪。
温尔明白了,双手支撑在桌上,道:“你想知道的,是这传信笺还能不能用。”
男孩脸色一变,半晌,说:“学校传言说,老班主曾用这块牌子,与亡故之人通信。我的师弟,他,他……”
大概是因为他总能一眼看透,温尔喜欢坦率的人,于是他亲切地说:“弟弟,你听我讲个故事吧,是关于白坤的。”
旧戏班的老班主,就是白坤,故事发生的时候,他还很年轻。
白坤唱的是武生,刀枪棍棒无不精通,又天生了一幅皎好面孔,在当时,白坤是琴城数一数二的名角,他的戏班子也最是壮大。只不过,白坤的性格一点都不讨喜。孤傲不可一世,摆得一手好谱,还是花柳巷的常客、大金主,最大的爱好就是将里里外外的人玩弄得团团转。
常常,他在戏里一腔热血,闻者掩面而泣,可锣鼓声一停,他便换了脸色,哼声道:“帝王无用,区区人臣何苦为难自己。”
人们喜欢他的戏,却膈应他这个人。
白坤天生遗世独立,全然不在乎。
于是,人们说他:戏子无情。
即便时逢战乱,凭借着高超的功夫和圆滑的周旋,他的地盘倒是格外地安生,不染战火。可惜,当时的人,注意不到这一点。
看起来,这个表面纨绔的白班主,暗自做了许多与他形象不符的事。
倒是个有趣的人。
时有传言称,白坤手上有个神物,一枚阴阳符,凭此可以穿越生死传递消息。
其实,阴阳符又名传信笺,是一个寄居在符内的妖,他心肠慈软,总是不忍拒绝人类所托,几乎耗尽生命,奄奄一息。
白坤初见他时,奚落道:“世间之大,用你普度众生吗?活该!”
不过,白坤就此收留了这个老好人脾气的传信笺,省得他傻乎乎地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白坤最常去的地方,是云烟阁。
有同好劝他,这种地方多的是,何必绕着云烟阁呢?人们都在说,云烟阁里局势复杂,时常有间谍活动。然而这厮才不管,敲打着烟斗道:“旁的与我无关,我只在乎云烟阁的云烟姑娘。”
人们劝归劝,白坤照去不误。
后来,真的打起仗了,不知怎么,原本将琴城守得固若金汤的日军,一夜之间溃不成军,据说,是有人送出了日军的情报,扼了咽喉,如戏里所唱的,擒贼擒王。
这张战役很快就过去了,后来,全国都解放了。
又听说,那场战役过去后,一个小学徒在花房里找到了白坤,他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两眼无神。后来,白坤办了戏剧学校,再不登台。
闲来无事时,他总是摸着两块断开的传信笺,喃喃自语着。
白坤终身未娶,至死,孑然一身。
其实,云烟阁的云烟姑娘,就是一个间谍,她搜集到了日军守城的情报,却没来得及送出,就死在了乱枪之中。
那夜,白坤问传信笺:“你能不能让我见她一面。”
传信笺道:“你若惦记着情报,我可以替你传信。”
白坤摇头:“我有点儿私心,我想再见她一面。”
“那是不合规矩的。”
“我情愿付出任何代价。”
传信笺沉默了很久,同意了。
按照传信笺的话,白坤握住了木质的一半,不一会儿,铜质的部分隐隐约约露出一只纤细的手,渐渐,云烟姑娘出现在白坤面前。
“他们说你无情无义,可我却再不能替你说句公道话了。”
“我真的要走了,别急着来找我,我想听你的戏,让你的戏传下去吧。”
“最后这件事,我没做完,你是我唯一信任的人了,托付给你,我安心。”
“白坤……”
当云烟消散,太阳东升,白坤携着一身露水回来,才发现阴阳符已经断成两截。
破了规矩,自然要付出代价。
做决定的是谁,付出代价的就是谁。
明镜儿似的道理。
传信笺第一次没有完全实话实说。
白坤身边从不缺人,他却自此成了孤家寡人。
不过,他再也没有寻找过其他的传信笺,正如一开始,他就说过:“那都没用。”
求得一场黄粱,醒来依旧物是人非。
人不能永远沉浸在梦里。
活着的好好活,只要他还记得,她就还在。
听到这里,男孩抬起头:“您这话,是说给我师弟听的,对吗?”
温尔回答:“这话,是说给需要的人听的。”
男孩微微蹙眉。
“虽然我这儿收留这些,但是,你还是把这传信笺送回原处吧,白班主和云烟姑娘都爱听戏,我这儿,不太常听。”温尔又说。
银杏的叶子,已经铺了厚厚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