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人都松了口气,耶律宗政道:
“把他带到客厅去。”
孙行穿青色团花左衽紧身长袍,系灰色丝绦腰带,手里拿着一把湘妃竹泥金扇,一副契丹文士打扮。他手上的扇子哗啦哗啦地一开一合,露出上面的平溪流水水墨画,与其说是为了在这个凉爽的秋天扇风,不如说是为了掩饰内心的尴尬。出来接待的是耶律宗允一个人,孙师爷见了他的面鞠躬行礼道:
“孙行见过长沙王。孙某在耶律制心留守手下做事,仰慕王爷已久,同住一城却无缘相会,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宗允嘿嘿笑道:
“孙先生客气了。什么叫名不虚传?“
”都说长沙王才兼文武,貌比潘安,一见之下,才知远胜传言,怪不得有女孩愿意为王爷去死。“
宗允被他捧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冷冷道:
”不知大驾光临有何见教呢?”
“好,王爷爽快,在下也不绕圈子。留守接的那个案子,牵扯到王爷。契丹虽然不再实行八议,可是人情却不能不讲,王爷何等尊贵之人,怎么能不先沟通沟通,留守也想借此机会与王爷亲近亲近呢。”
宗允听他说得百般客气,也不想一直僵下去,大声命道:
“来人,上茶。先生请坐,说说留守想怎么个沟通亲近法呢?”
丫鬟上了茶,孙行呷了一口,将扇子来回开合了几下,斟酌着用词说道:
“前两天捕快们上门办案,多有冒犯,留守已经严厉训斥了捕头,撤了他的职。带回去的小厮问过话了,知道是没影的事。萧家丧女心痛以致失心疯了。留守派仵作去验了尸,查清那女子本就有病,碰到婚姻不顺,心情忧郁,病情加重,因而香消玉殒。萧家现已撤回诉讼,留守派孙行先来禀报,让王爷放心。我这里带来了留守的一点心意,算是歉意也罢,见面礼也罢。如果王爷赏面,留守还想要摆宴请您和王妃,为王爷补贺大婚,从此来往亲近。其实留守对前任皇太弟极其仰慕,南京的事情都是萧规曹随,连留守府的一草一木都不曾变动。总说是自己的前任先辈,想要好好照拂他的后人呢。”
宗允知道他的话言不由衷,但彻底放下心来,明白韩制心认怂了。不知是上面发了话还是听了哪位高人指点,阵前竖了白旗。他仍不露声色绷着脸问道:
“我们家的小厮呢?他的供词呢?”
孙行赔笑道:
“留守正想为这事道歉。前两天留守忙,将这个案子委托给提点刑狱的马通判审理。谁知道他听信了萧家的讼词,认为小厮不说实话,用了刑。留守已经把他给参劾了。供词是屈打成招的,已经烧了。人回头给王爷送回来,还望王爷海涵,别为了微不足道的小人妨碍了两家大人之好。”
宗允不知他说的小人是指姓马的通判还是自家的小厮,哼道:
“小人也是人,你们趁早把人送回来,如果伤了残了,让他本人提补偿条件。还有那个姓萧的,没有证据诬告,难道不应该反坐?还有,本王下了聘的媳妇死在娘家,我还要找他要人呢。”
孙行抚着泥金扇面上的山水墨迹,望着宗允幽幽说道:
“王爷,俗话说得饶人处且饶人。留守如此处置不是他怕事,而是不想给上面惹是生非。王妃和元妃娘娘都是后宫至尊之人,留守是皇后表兄,王妃是元妃亲姊,下面的人助她们姐妹无隙都来不及,怎么能无事生非,搬弄是非呢,王爷说是不是。“
宗允听出他的话里软中有硬,不管怎么说现在皇后在上元妃在下,皇后正在得势,人家退了一步,自己要是再不依不饶,闹到元妃那里,说不定也要怪自己不懂事。再说,说到底是自己悔婚理亏,闹大了传出去,都知道长沙王为了巴结元妃娶年长二十多岁的王妃逼死未婚妻子,一点也不光彩。于是变了口风,哼了一声道:
“起头搬弄是非的不是我,我只是自卫。你回去对留守说,我知道这件事不是他做的,他也不必再挂怀,以后我还要在南京过日子,还得承他多多关照。宴请的心意领了,留守太忙,不想耽误他的时间。”
“好好好,王爷怎么说就怎么办。”
姓孙的刚一走,耶律宗政和宗德就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宗政道:
“算这个韩制心聪明,把事情都推到姓马的身上。一定是中宫的狐狸精知道这件事闹到底也整不倒元妃,暂时收兵了。宗允,你应对得很好,这个会合有惊无险,不过来日方长,咱们还得多有防备。”
宗允道:
“走着瞧,早晚得把狗日的从南京赶走。”
宗政冷笑:
“从南京赶走?那哪成,要把祸害天下的狐狸精从中宫赶走!”
日月如梭,太平岁月过得格外快。转眼就到了太平九年(1029年)的秋天。从大黑山避暑返回中京的朝廷,准备在七金山下度过一年一度的八月十五。内侍省早早就在皇宫南门扎起一座高大的鳌山,上面挂了上万盏灯笼,就等日子一到,繁星降落,与天上的银河比美。这天清早,红日高升,燕雀鸣唱,皇帝耶律隆绪刚刚起床。近年来他的身体不太好,日渐消瘦,精神萎靡,视力模糊,所以每当没有朝会的日子就懒懒地睡到天光大亮。昨夜侍寝的何美人用一双白腻灵巧的手亲自服侍他穿上一件宽松的绣花夹袍,扶着他坐到窗前榻上,背靠绣枕,沐浴着透进纱窗的阳光,自己跪在身后,用一把犀角梳给他编小辫子。隆绪拿起榻几上的铜镜照了照,叹道:
“老了,头发都白了。”
年轻的妃子撒娇道:
“哪里白了,一多半都是黑的。皇上不老,脸上一点皱纹都没有,看上去像四十多岁。”
隆绪回手搂过她笑道:
“当然不老,不然怎么能让宝贝儿再给朕生几个小皇子呢。”
美人咯咯笑着就势滚到隆绪的怀里,隆绪伸手解她刚刚穿好的衣服。二人正在耍笑,就听窗下响起王继恩的声音:
“皇上,太子爷和太子妃来给皇上请安了。”
隆绪扫兴地坐了起来,何美人像条鱼儿一样滑下榻来,整了整发鬓和衣襟,垂手站立一旁。过了一会儿,王继恩将锦帘掀起条缝朝里悄悄张望,见皇上准备就绪,才高高挑起。
太子和太子妃出现在门口,宗真撩起锦缎长袍的袍角,把腿抬得高高的迈过门槛,回手去扶他的王妃。太子妃瘦小的身上穿着大红遍地锦五彩妆花通袖袄,脚底踩着紫罗遍地金高底鞋,头戴叠翠宝珠冠,紧随在太子身后。两个人趴在地上磕头,口中说道:
“给父皇请安。”
声音中带着稚气。太子宗真今年十四岁,太子妃萧三婮与他同岁。三婮不仅是太子妃,还是隆绪的外孙女,燕哥公主的女儿。两人都还是半大的孩子,可是他们成亲已经整整一年了。
“好孩子,起来吧。每天请安辛苦你们了,以后随便些个,不用穿戴这么齐整,父皇不上朝时也都是穿常服的。有没有去给皇后请安呢?”
“回父皇,还没有,像每天一样,都是先来给父皇请安再去母后那里。”
宗真脆生生答道。太子妃羞答答地低着头。”
“好孩子,父皇很好,去看你们的母后吧。”
两个孩子走后,何美人爬到榻上,到皇帝背后给他轻轻地揉捏肩膀,这个新进宫不久的嫔妃年纪不过十五、六岁,长得如花似玉,就是凭着年轻美貌入选的。看着太子离去的背影,她口无遮拦道:
“听说皇后娘娘不喜欢太子妃,虽然太子喜欢,皇上疼她,可也有她受的呢。”
隆绪晃了晃肩膀,活动活动脖颈,说道:
“这种事以后少知道少议论,后宫是皇后管的,惹恼了皇后朕也帮不了你。走吧,早膳应该准备好了,你陪朕一起去用。”
何美人先下得榻来,一边伸手去扶皇帝,一边娇笑道:
“皇后哪有那么厉害,她对我挺好的。”
“那就好。”
隆绪说着,想起了去年太子选妃的事。
太子选妃的斗争早早展开,从宗真十一岁就有人提出选妃,大剔隐司的门槛都被踏平了,大剔隐也被搅得晕晕乎乎,闹腾了两年,终于提出一个六个女孩的名单。其她一看就是陪衬,耀眼的是其中三位:一个是萧挞凛的曾孙女萧芸,一个是萧耨斤大哥萧孝穆的长女萧挞里,还有一个就是这个萧三婮。
皇后在这件事情上煞费苦心,她动手很早,生怕被别人占了先机。她忽然发现自己的近亲之中竟没有人能当太子妃之选。一兄一弟都没有适龄的女儿,就是有也不行,因为他们的正妻一个是耶律隆庆的女儿,一个是萧耨斤的女儿。她只能从远亲中挑,希望选出来加以调教成为自己的心腹。挑来选去,最后终于找到萧挞凛的曾孙女。萧芸比太子大三岁,正好是女大三抱金砖的良配。正如皇后所料,元妃也早早就暗地活动,千方百计把比太子大五岁的亲侄女萧挞里挤进了备选名单。萧三婮的入选应该是齐国长公主下了功夫,萧三婮是废后所出的燕哥公主和齐国长公主的独子萧绍宗的女儿,齐国的嫡亲孙女。
这件事本来是由皇后做决定的,她即是后宫之主又是太子的母亲。可是在关键的时候皇帝出面了,他轻轻地说了一句,“应该让太子自己决定”,事情就变了。皇后没有办法拒绝这个合情合理的圣意,她只能再三告戒儿子,萧芸是最完美的太子妃人选,宗真必须尊重她这个母后的意见。
到了选妃的那一天,皇帝、皇后、大剔隐都到场了,所有人的眼睛都紧盯着十三岁的少年太子。六个女孩依次进殿,在选官面前行礼、转身、走步。第一个进来的是萧芸,皇后的手心都攥出了汉,恨不能替太子点头。宗真显得十分犹豫,但直到这个矜持的女孩离开他也没有任何动作。第二个进来的是萧挞里,她已经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女,显得十分羞怯。她除了身材略为丰满,并无过人之处,宗真同样没有反应。第三个是萧三婮,她才十三岁,是个不怎么懂事的小女孩,她并不看别人,只朝宗真天真灿烂地露出一个微笑,宗真从她一进来就显出兴奋激动,脸上放出红光,三婮刚刚行完礼,宗真就拿起沾了朱砂的毛笔在面前的名册上她的名字下画了一个大大的勾。
菩萨哥快要气疯了,她没想到千辛万苦养大的儿子人生第一战就背叛了自己,闹得鸡飞蛋打前功尽弃。可是木已成舟无法挽回。她命人去调查到底出了什么差错,才知道原来齐国长公主老谋深算,早就做好了布局。她让燕哥公主进宫去看父皇时带上三婮,又让宫里的内侍宫女领女孩在御花园里玩耍,多次“偶遇”太子,太子被千呵万护地养大,没有接触过宫女之外的女子,偶尔在游乐宴会上见到皇亲国戚的女孩子们都对他敬而远之,举止拘谨,而三婮天真烂漫活泼开朗,于是一双小儿女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很快就你侬我侬如胶似漆。知道了这些,气得菩萨哥大骂齐国老妖婆。仿佛看见那个老太婆露齿奸笑道:我就是要让你亲手害死的萧婉的外孙女做未来的皇后,看你又能如何。
菩萨哥不知道皇帝为什么搅局,更恨自己低估了对手,只有暂时忍了这口气,将来再谋解决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