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起了一阵风,刮开了屋里的窗纱,映着窗外的路灯,影子在地上飘飘摇摇。
菱歌浅睡易醒,悠悠坐起身来出了一会儿神,伸手拉开了床头的台灯,索性便走过窗前去拉开了窗帘。
漆黑的天幕上悬着一枚小小的月牙,仿佛谁摁下的一个指甲印子,浅浅淡淡的,菱歌倚着窗棂遥望着天际,一对长眉紧蹙,如何也舒展不开。
夜风亦是闷热,她不禁解开了睡衣上的一粒扣子,拉开了一点领子,此时便听见木门被打开了一条缝,从走廊漏进来一片白光铺在木地板上,光里是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影子。
见着她没睡,他倒有些惊讶,在门口愣神了几秒钟,才走进房间里,随手关上了房门。
一阵浓烈的酒气瞬间弥漫在空气里,菱歌这才发现他满脸通红,双目迷离,西装敞开着,额发也凌乱不堪,但他看着菱歌淡淡的笑着,笑容里有一种无以言语的复杂。
从认识他第一天到今日,她还是头一回见到他这样狼狈的模样,从起居八座的少年督军到下野隐居的乡野匹夫,无论怎样的境地他都没有像今夜这样落魄不堪,这样借酒消愁,菱歌心头一软,本能的想去给他倒杯热茶,可她犹豫了几秒,终究转过头去,犹自望着窗外。
段连祺脚步倒不至于踉跄,只是仿佛近乡情更怯般,有些踌躇和缓慢,但他终于还是走到了她身边,从背后环住了她,将头轻轻倚在她肩上。
从以前到现在,他总是喜欢这样抱着她。
“我想你。”他在她耳畔喃喃道。
那话与浓烈的酒气一起,熏醉了菱歌的心。
“我求你一件事情。”菱歌低声说。
段连祺侧脸吻了吻她的脸颊,说,“除了让你走,我什么都答应你。”
菱歌口中发出一声惨淡的笑,“这样困着我,有什么意思呢?我当日就不该回来找你,如今我只求你让我回南溏吧,至少让我去复欣,去一个她看不见的地方。”
“菱歌。”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不愿让你走,也不能让你走,只要你一走出这个督军府的大门,我便是再有能力,也防不了他们父女两个那么多的眼线和手段,菱歌,我不能再一次失去你……”
菱歌不语,只无力的垂下了头,片刻,窗外一阵清风仿佛吹进来一些雨点,滴滴答答的落在段连祺手上,那雨水竟是温热的。
轻微的哭声隐隐响起,段连祺才知道那原来落下是她的泪,滚烫的泪,滴在他的身上,滴在他无可奈何的心里。
他抓过菱歌的身子,把她紧紧的抱在怀里,两个人在一瞬间失声哭了起来。
“连祺,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过去的日子都回不来了?为什么我们会走到这一步?”菱歌揪紧了他的衣服,无力的问道。
“我没有办法。”段连祺压住了一点自己的哭声,哽咽着说,“我今日想了整整一日,想我自己要这些权利地位有什么用?连自己最爱的妻子都保护不了,我分明就是个窝囊废!可是菱歌,即便是此时我放下所有和你一起逃走,恐怕也逃不出他们的掌心,更何况若是我们就这样逃了,会牵连多少人丢了性命……菱歌,终究是我没用……”
七月的夜晚,再有一日便是七夕节,小时候一到七夕,她母亲便会带着她张罗祭品,沐浴焚香之后在院子里的月光下拜织女,母亲教她要向织女许愿,将来嫁个如意郎君,白头到老,她每每照办,心愿许得比谁都虔诚。
后来长大,知道织女的故事,颓然的想,织女自己都无法与牛郎长相厮守,她怎有法力保佑人间的女子们与情郎相偕一世呢?果真是痴人说梦,果真是无法实现的。
段连祺酒气发散了一些,却因着方才哭了一场,此时已是疲倦不堪,他合衣躺在床上,仍旧紧紧的抱着菱歌,仿佛菱歌初到帅府的那一夜,他为着怕她要走,一整夜守在她身旁,半夜里睡着了,枕麻了她的手臂。
过了片刻,菱歌听见他仿佛在呻吟,抬眼只见他紧闭双眼,长眉紧蹙,像是忍着痛楚。
“你怎么了?”菱歌支起一点身子紧张的问。
段连祺勉力的张开眼睛,说,“许是空腹喝多了酒,此时有些胃痛。”
“我去给你找点药吃。”菱歌说着便要起身。
“不必。”段连祺拉住了她,说,“你像从前那样,搓热了手帮我捂捂就好了。”
他把菱歌抓得紧,她也只好重新躺下,连呵带搓的弄热了手掌,伸进衬衣里头敷在了他胃心上。掌心的温热驱散掉了他胃上的寒意,他的眉头渐渐的舒展开了些许。
他这个胃病,算是在久安落下的,那时候大夫开了药他总不肯吃,养胃的小米粥也不愿意喝,每每半夜胃痛总是浑身冰凉,菱歌只得一次次的用手心帮他捂着,常常一捂就是半夜,在那轻柔绵软而温暖的掌心中,他的疼痛一分一毫的减少着,他们之间的爱意也便渐次浓烈着,仿佛透过那薄薄的肌肤,将骨与血交融在了一起。
“菱歌。”他的声音越发沙哑了一些,轻声说道,“她如今有了身子,你就多担待着点,少与她起冲突。我终究是怕伤了你。”
菱歌没有作答,望着他痛楚而为难的样子,只将手心捂得紧了些。
过了一会儿便听见他沉沉的鼾声响起,菱歌唤了两声他的名字,却没有得到应答。她将手抽出,却拉起他的手掌,覆盖在了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上。
因着多日以来总是穿着宽松的旗袍,因着他们已经有好些时日没有亲近了,他竟然没有发现她越发圆润的身子。
“你只知道她怀了你的孩子,却从不知道,在久安最后的那一夜,你我便已经有了自己的骨肉。”菱歌的声音仿佛一阵稍纵即逝的清风,吹过他的耳际,却没有吹进他的梦中。
“若不是因为这个孽障,我何至于一直留在你的身边,受着这样的屈辱。”菱歌说着,一阵叹息从胸腔里传来,“不过数着日子,很快,我便可以解脱了。”
她拭去了眼角闪烁的泪光,拿开了段连祺的手,将自己裹在被子里,翻身重重的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