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秋山因着遍种合欢,且山上的合欢花期可以持续到九月金秋,比寻常合欢花期要长,因而得名“合秋山”。
并非名山,也无古迹,因而往常游人不多,不过有一座前朝建下的“静心寺”,也并非什么有名寺庙,大约只有驻寺的出家人守着。山路无人修缮十分难走,车子一路颠簸,只开到了半山腰上,便再无路可上,无奈何司机只得找了个平整地方停下了车。
刘之耀上前为段连祺开车门,山风徐徐,他下车见着前方那杂草丛生的小路,不禁皱眉,心想,奉阳城中并非没有出名的大寺庙,二太太怎么会选这样一处偏僻地方落脚?
正思忱着,便听刘之耀在他耳旁低声说,“二少,少带些人。”
段连祺听着他微微颤抖的声音,心中不禁一沉。刘之耀跟随他多年,与林文津一样皆是心腹之臣,且他向来知道刘之耀性子耿直忠毅,听得他这么低声嘱咐,便知事情绝非常事,因而微微点头,转身环顾一众卫戍,点了几个熟悉面孔的,说道,“你们四个跟着就行了,其他人就在此地等着。”
卫戍齐刷刷答了句“是”,便各自立好站姿,不消片刻便在那截小山腰上布好了岗哨。
山风从高处吹来,越往高处风越大,段连祺禁不住微微眯着眼,草丛被吹得沙沙作响,他的心亦是被风吹得摇摇荡荡,加之中午喝多了酒,此时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脚步沉重。
好容易走到了山门外,抬头只见古木牌匾上“静心寺”三个草书洋洋洒洒,院中几个尼姑正扫着满庭院那才开了一天便凋落的合欢花,段连祺闻着隐隐的香火味,听着远远几声钟磬声,才顿时觉得安心了些许。
院落中一位身着黑色海青的带发师姑像是已经等在那里许久了,见着段连祺他们停在门口,便走出来恭敬请安,说道,“贵客已恭候多时,请随我来。”
段连祺点头还礼,转头跟刘之耀交换了一个眼神,说,“二太太素来不爱热闹,你陪我进去便可以了,让他们在外头等着吧。”
众人领命,刘之耀于是陪着段连祺,在那师姑的引路下走入了寺庙中。
从外头看不过是一座小小寺庙,不想竟纵深辽阔,分布着几座宝殿,清幽之中香火旺盛,树木葳蕤却是干净整洁,可见寺中姑子诚心侍奉。
师姑领着他们绕过了几重宝殿,又经过冗长的回廊,才在一排低矮房屋前面停住了脚步,看起来像是姑子们平时诵经修炼的所在,那师姑指着矮房右方一座带院子的独立小房屋,说,“贵客就在里面,请二位自便。”
段连祺与刘之耀纷纷道谢,师姑便退下了。
四下无人,段连祺这才看着刘之耀,正色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刘之耀环顾四周,低声道,“二少进去一看便知,我就守在门口,随传随到。”
段连祺见事情竟如此隐秘,也不多问,抬手摸了摸腰上别着的配枪,便走到屋前,推门而入。
已是黄昏,斜阳落了一地,疏疏几棵合欢立于小院一侧,落了满地艳红色的花朵,轻绒一般随风轻挪,院落当中摆着一张石桌子,桌旁坐着一个女子,听得木扉轻响,立起身子来等着。
段连祺侧过脸去,只见那女子一头长发绾着高髻,身上一件深棕色粗布海青,素净的脸庞上未施脂粉,连日来的绝望与憔悴尽显脸上,此时正目光灼灼的望着他,紧紧地抿着嘴唇,仿佛在极力的压抑住心中汹涌的情绪。段连祺险些没有认出她来,抑或说不敢相信是她,直到呆呆的站在原地望了好几眼,才终于忘情的喊出了她的名字,“菱歌!”
他的眼眶在一瞬间涨红了起来,胸腔里的整颗心翻江倒海的涌动着,他快步上前,紧紧撰住了她的手,那双冰冷僵硬得格外失真的手。
“我以为,我以为你当真要与我死生不复相见,我以为此生再也找不到你……”他低声而急切的说着,他想将他拥入怀中,却仿佛失了力气。
“我原本便是想着此生再也不与你相见,但我不甘心,我须得亲自问问你才肯死心。”菱歌的声音飘在风里,像是一根随时断掉的风筝线,她咬紧了牙关,仿佛用了极大的力气,说,“他们告诉我,但我不肯相信,果然是你要把我嫁给旁人吗?咱们在久安家中所有的誓言都烟消云散了吗?你曾说过花落之前要回来接我,可是都忘了吗?”
她平静而字字铿锵的质问,让段连祺忍不住低下头去,他不敢直视她,没有勇气直视她,因为她明知道了答案,却偏偏还要来质问他,也因为他确实做过她所质问的这种种负心事,却没有勇气向她承认。
“菱歌……我对不住你。”他将头靠在她手掌上,滴滴热泪落在她肌肤上,无情的灼伤了她的心。
山风呼啸着从耳际拂过,她隐约记得在落云山上的那个下午,风从发丝穿梭而过,他在她耳边说,“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菱歌失声笑了起来,笑得那样无力,笑得那样决绝。
段连祺讶异的抬起脸来,只见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如他去宾馆找她那夜被他扯断的那根项链一样,止不住的从她的眼眶里滚落到脸颊上,一颗一颗的也滴落在了他心上,仿佛熔岩一般,将他的心烫出了一个个焦黑的窟窿。
他抬手要去替她拭去,她却将头甩开,身子往后一跌撞在了合欢树上,扑簌簌的叶片与花朵齐刷刷的落下,纷纷扬扬的落在他们身上,仿佛瞬间可以将人埋葬在这片落红之中,埋没在这段孽缘之中。
是的,孽缘,何尝不是?她从一开始决然的拒绝,到后来被他融化心房,决定厮守终身,她不顾千难万险跑去北地找他,与他共赴生死,下野隐居,她为他放弃了自己的所有,可到头来换得了什么?
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她曾经亲笔写下的字句,一字一字刻在心头,成了现实最好的佐证。可他何止是弃她?他竟是将她嫁给他的副官,弃之如敝履,她本来已经做好了远走他乡的准备,却在最后关头还是决定回来质问他一句,她多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误会,只是被人离间,可她此时见着他立于原地无声垂泪的样子,终究是明白了,这一切,不过是她的痴心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