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一场清梦,梦中堤边草色青青,湖水碧波荡漾,一艘莲舟划过湖面,荡起圈圈涟漪,朦胧的一阵轻烟笼罩着层层叠叠的绿叶,静谧而美好。忽然一只像是白鹭的鸟扑飞着翅膀扎进了湖水里,登时掀起了一阵翻腾的浪花,仿佛听见一阵阵呜咽似的鸟叫声,那静谧的梦忽然醒了过来,只觉得浪花像是迸溅在了额头上,抬手一摸才发觉竟然是满头的大汗。
连素衣勉力睁开了红肿的双眼,合衣睡着的她禁不住将身上的被子裹得更紧了些,抬头望着用木条钉死了的窗户,环顾着这间装饰奢华应有尽有却找不到任何寻死工具的房间,只觉得此生就这样完结了,或许那日清晨她从羞耻与悲痛中醒来时,她其实便已经死了,此时的她不过是一条被困住的游魂。
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那日醒来的第一时间就裹着衣裙往窗户里跳,至少应当等他走后才死,现在倒好,连自尽这样子的事情都由不得她了。可当时哪里想得那么多,醒来只见她躺在她怀里,一切早已经发生了,她和苏翰德的一切都已经结束了,那时候除了死之外,她脑子里什么都不剩了。
而此时,她连死都做不到了。
透过士兵慌乱间钉得凌乱的木条子,一缕阳光洒了进来,在地板上分割出许多个不规则的光条,照进眼底明晃晃的。她忽然想起家中房间里那扇朝东的窗户,一到清晨也有这样的光线透进来,因而又想到了家人,若她死了,只怕会连累了他们,这么多天没有回家,不知道他们可是急疯了。后来又想到了苏翰德,那夜分别时若不是都在气头上,想来……
如今一切都不可能了,再想着又能如何?她翻了个身,又落了一阵泪来,其实本来应该没有泪水了,不知道为什么还总是要哭,脑子里坠坠的生疼,她终于还是挣扎着坐了起来,恰巧这时候一阵钥匙插进门锁里的声音忽然响起,她惊得一抖,扯着被子蜷缩在了床侧。
段祥麟用过了早餐正要往军营里去,按着往常的惯例,他今夜要回督军府去住了,临出门时总放心不下,还是打算过来看看她,此时才一开门,见她蓬头垢面的模样,见她脸上惊弓之鸟般的神色,不由得觉得肩膀处一阵生疼,那日拦着她跳窗时她死咬着他的模样,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心中难免一阵愧疚,终究是酒后乱性了,终究是乔振邦那小子太鲁莽了。可转念一想,他堂堂督军,难道还配不上一个女教师?不过是相貌出众了些,才华横溢了些,卡总归也是个贫家女子,嫁给他哪怕只是个二房,也比找一个穷小子草草一生好多了吧。这样想着,走向她的步子也坚定了许多。
段祥麟坐在床侧,见她微微颤抖的样子,叹了一口气,凝眉道,“你还是没有想通吗?你父母那头可是已经收下我的聘礼了。”
连素衣闻言只觉得晴天里一声霹雳打在心上,抬起眼无力的看向段祥麟,猛然咬紧了自己干裂的下嘴唇。
段祥麟见她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一股怒意渐渐滋生,“我待你已经不薄了,非但没有***愉之后将你弃之如敝履,并且是明媒正娶,将该有的礼节都做全了,也算是对你负责到底了,过几日我便风风光光的将你迎回督军府,除了大太太之外,你还是头一个,我希望你能知道点好歹,再这样寻死觅活的,大家都不好下台。”
连素衣的唇畔漾起一丝惨淡的笑,仿佛不是在笑,而是在哭,她嘶哑着声音说道,“是不是所有督军能看得上眼的女子,都可以这样随便掳了来?也不管是不是愿意,心里有没有感情,就只管像偷一只路边的羊羔一样掳了来?”
段祥麟闻言轻笑道,“我想要的东西,还需要偷?”说罢不等她答话,便起身往门口走去。
房间门又重新被死死锁上了,连素衣将头埋在了膝盖里,只觉得一股抽痛从胸腔里蔓延到了全身,可是眼睛却早已经干涸了,一滴泪都哭不出来了,此生就这样结束了,永远的结束了。
午后起了风,热烘烘的风挂在脸上,只觉得两颊都生出了滚烫。
连家是旧时的老宅,正堂通透倒是比外头要凉快些,可苏翰德坐在圈椅上,却觉得后背出了好大一阵汗,打湿了衬衣的后背。
连氏夫妇坐在他对面,喝过半盏茶之后,连母望着桌子上摆放着的他带来的几个礼盒,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为难的看了看丈夫,连父也望向了她,轻声叹了口气,踌躇了片刻,只说,“苏先生再喝点茶吧。”
苏翰德本就紧张,瞧着连氏夫妇这为难的样子,心中更是慌乱不已,只觉得这亲事还没提便已经黄了,却不知连氏夫妇被他这么突然一造访,竟想不出一个好的说法来,他们早前便听女儿稍稍提起过有一位这样的男同事,他们都是普通家庭,又都是读过书的,并不想着让女儿攀龙附凤,倒愿意她找一个寻常人家嫁了,只要日子过得如意便是安好,今日见到苏翰德一表人才,恭谦礼貌的样子也是十分合意,可偏生天姿妍丽的女儿追求者众多,还牵扯到了手握重称霸一方的段督军。
唉,一想起女儿被强取豪夺去了督军府,还是人家的姨太太,连氏夫妇自然是不愿意,可是米已成炊,他们也无可奈何,只是不知道应当如何跟他解释,三个人各怀心事的在原地坐了好久,缄默不语,最终还是苏翰德先开了口,他想着左右是要提的,还是应该他主动些,于是便大着胆子说,“我和素衣相识已经有一段时日了,彼此情投意合,还希望伯父伯母应允了我们的婚事。”
连母闻言,揪紧了手上的帕子,哀怨的看了连父一眼,他便知她终究开不了口,只好强自挤出了一个笑容在脸上,对苏翰德抱歉的说道,“苏老师仪表堂堂,与素衣又是志趣相投,本来应当是一门好亲事,只是……”他机警的看了苏翰德一眼,见他脸上的神色紧张,也不愿他一直这么耗着时间,终究还是说了出来,“只是素衣作为长女,又出落得才貌出众,我们希望她找一个更好的人家,当然,我并不是说苏老师不够好,只是前日里卫南军的督军大人段祥麟派了人了提亲,他毕竟是一方督军,女儿能嫁给他自然是光耀门楣的事情,这样好的一门亲事我们实在无法拒绝,所以……”他说着话,用力的看了妻子一眼,连母只好帮腔道,“苏老师这样好的人才,以后定能娶得贤妻,若是有机会,我一定也帮苏先生介绍介绍。”
苏翰德只觉得一双耳朵里嗡嗡作响,仿佛没有听清连氏夫妇后面说的话,只不可置信的问道,“素衣自己愿意吗?那段祥麟早已经是有妻室的人了,况且素衣想来最恨男子三妻四妾,怎么就愿意去当一个姨太太呢?”
连父闻言故意轻笑了一声,说道,“原本是不愿意的,可是后来媒人一劝说她便也想通了,虽然是姨太太,可终究是督军府上的姨太太,比起穷苦人家的正房妻子还要墙上不知多少倍。”
话音未落,苏翰德早已是满脸通红,看得出他极用力的咬住了牙齿,连母于是穷追猛打似的又给了一剂毒药,说道,“实不相瞒,早两日素衣就已经被督军接到府上去住了,只等着过些时日拜堂成亲。”
轰隆一声巨响从胸腔里传来,苏翰德扶住了圈椅才没使自己从椅子上摔将下来,不过几日不见,这世界竟然就发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还记得有一次约会,他们二人提起男婚女嫁的事情,连素衣不屑的对苏翰德说,“妻妾众多有什么本事,能一辈子只爱一个人才是真本事,总之我是宁愿嫁不出去也不会当人家的侧房的,什么富贵荣华都是浮云,和最爱之人相守一生才是最重要的。”
如今想来,不过是一句笑话,她竟然已经住进了他府上,还没过门就这样急不可耐的住到他府上去了,这还是他认识的连素衣吗?难不成是那夜的事情让她彻底对他这个穷小子死了心?可是他所认识的素衣根本就不是这个样子的呀。
苏翰德紧握双拳,重重的闭上了双眼,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幽幽的从椅子上站起来,勉力对连氏夫妇鞠了一躬,说道,“今日冒昧打扰,请伯父伯母见谅,我先告辞了。”
连氏夫妇也不挽留,只起身送客,可苏翰德仍旧不死心,又追问道,“素衣,素衣可有提起我?可有交代什么话说给我听吗?”
连母脸上堆起笑意,支吾道,“她倒是没有提起苏老师,她朋友众多,也不可能一个个交代。”
苏翰德又问道,“那她还会回学校教课吗?”话音一落才觉出了自己的荒唐,果然就听见连父说道,“学校那边自然是不去了,相夫教子够她忙的,大约过几日她会差人给苏老师送喜帖过去的,到时候拨空过来喝杯喜酒吧。”
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是在同事的联谊会上,她表演了一首歌曲,台下人掌声雷动,可以看得出仰慕者众多,而她不骄不傲的向众人谢了礼,抬头间机缘巧合的看了他一眼,只那么一眼,电光火石之间,彼此的眼波都轻轻荡漾了。
苏翰德惨淡的笑了,低垂着头说道,“告辞了。”
连氏夫妇见着他颓然的背影,纷纷叹起了气,连母说,“看样子倒是极好的一个人,当真是素衣那孩子没福气。”
连父心中难受,什么都说不出来,只紧紧搂住了妻子的肩膀。
日头照在玲珑巷的青石板上,角落里的青苔绿意融融,仿佛一片片都长到了苏翰德心上,生出了一股霉味,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出巷口的,盛夏的日光下他只觉得自己晕头转向,仿佛才溺水被救的人,连气都喘不上了,他忍不住回过头去望向了连家的门口,只觉得风中仿佛还飘来一阵她身上的荷花香,可那个为他唱着《采莲子》的女子,却从他的生命里彻底消失了。
他轻轻的冷笑一声,转身走出了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