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浅淡,夜色仿佛笼罩着一阵轻烟。
我们到得门口,却没有见到心心念念的付夫人,只见一位看上去比我年长几岁的年轻男子立在门口,他穿着一身黑色西服,身材颀长,清俊飘逸,竟和我父亲长得十分相像。
定神一看,他手中竟捧着一个八宝玲珑的骨灰盒子,我心中猛然一沉。
“你是?”母亲问道,声音微微颤抖。
“我是魏菱歌的儿子,付久安。”他的声音如同一把音色极佳的大提琴,沉稳而宏亮。
“久安。”母亲低声重复着那个名字。
彼时林叔叔就站在我身旁,我听见他仿佛呜咽了一声,“你是,你是二少的儿子?”
我闻言胸中轰然炸起一声闷雷,转头望向母亲,见她仿佛失了魂魄,只木然的点了点头。
虽然我向来知道父亲风流,却不曾想竟然有一位长得与他如此相像的兄弟,会出现在父亲的葬礼上,一时之间,我不知该如何言语。
那付久安见我们面面相觑,便解释道,“前日见过段先生之后,母亲半夜里突发心脏病去世了,我作为她的独子,遵照她早前拟好的遗嘱带着她的骨灰,来找一位段连祺先生,遗嘱上只写了一句,‘老死合葬落云’。”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却依旧镇定坦然。
“菱歌,去世了?”林叔叔脚步一阵踉跄,喃喃自语道,“她怎么,也去了?”
我和刘叔叔见状忙搀扶住了他,疏忽一阵热泪从他眼眶中滚落,滴在夜晚漆黑的地面上。
“她终究,还是原谅了他。”母亲声音里带着冰冷的气息,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轻柔,“终究还是原谅了。”
付久安见状,转而对母亲说道,“上一辈的恩怨情仇我分不清楚,留园大火时我尚且年幼,也记得不太真切,如今他们二人皆已作古,生者唯有节哀珍重。”
母亲抬起头来欣慰的朝他点点头,又转头跟我说,“靖风,论理你应该叫他一声,大哥。”
从小到大,我一直生活在“长子”这个称呼里,家中兄弟姐妹都称我为“大哥”,猛然间有了一位更大的大哥,倒让我有些措手不及。我转过头来,和付久安面面相觑,那一句“大哥”始终没有喊出口,但他终究是父亲的儿子,从容貌气质上来说,他比我更像是父亲的儿子。
他见我神色尴尬,又打圆场说,“一个称呼而已,不必太多讲究,当务之急是商量一下两位老人的安葬问题,若是碍于身份不便让段老先生与我母亲合葬,便烦请告知我落云山的具体地址,我好带着母亲的骨灰独自前往。”
他这样一提我们才觉察出自己的糊涂和失态,忙将他迎进了灵堂里。
他为父亲上了一炷香,站在灵前凝望着遗照里那个英伟不凡的父亲,那个他从未开口叫过一声的父亲,深深的鞠了一躬。
不知道躺在棺木中的父亲可有感知到这一切,可曾想过会有一天能够重逢?可曾想过在他去世的那一刻,那位与她半世分离的付夫人,也随他去了。
母亲召集了几位亲近的叔伯在内堂详谈了一夜,我与付久安守在灵前,寥寥无话,只等着他们最后的决定,倒是林叔叔,望着付夫人的骨灰盒哭了整整一夜,饶是刘叔叔如何劝说,他只是哭,仿佛几十年来积攒的满腔愁绪都在这一夜哭尽了。
好不容易熬到东方既白,母亲才和几位叔伯从内堂出来,看得出这一夜母亲定是十分难为,那哭红的眼睛便是最好的证明,鬓发也有些松散了,仿佛一夜只见,竟然老了许多。
父亲自我出生那年,登上了人生最高位,此后二三十年前经历过抗战、内战、政变、软禁,无论何种境地,她总是泰然自若,饶说在父亲被软禁的那些年,她独自养活我们兄妹几人艰难生活,也从不曾有过半分落魄无奈的样子,但此刻,我却从她脸上看到了苍老和疲惫。
“靖风。”母亲沙哑着喉咙叫了声我的名字,我连忙答应着迎上前去,便听得她说,“打电话让修远和思云一起过来吧。”
我便知她心中已有了决定,当下便往家里拨了电话,半个小时之后,修远和思云便过来了,见着付久安自然是一脸的茫然,是啊,他们对父亲和付夫人的事情一无所知,更不能接受这样一位从天而降的大哥,但此事三言两语却是说不清楚的,于是我只好私下里跟弟弟妹妹说,“事情较为复杂,咱们先商议好父亲的大事要紧,以后我再慢慢跟你们解释。”他们虽点头答应,可看着付久安却始终有一种难掩的排斥与尴尬。
此时内堂里只剩了我们一家四口和付久安,母亲将一封书信呈给我,说,“这是你父亲写给我的一封遗笔,你们都看看吧。”
我手中接过那封薄薄的书信,一辈子夫妻,竟只留下这寥寥数笔。
三妹又开始垂泪,我只好清了清嗓子,念出了信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