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昭城。
从前听曲看戏,只觉戏台上转瞬即是一生,回身已是百年,可日子总归是一分一秒一天一日踏踏实实过着的,因而总以为一辈子是漫长得不可预见的光景,却不想倏忽五年便也这样过去了。
来不及细想,来不及回望,竟然已经五年了。
杜晓莉从小桌前抬起头来往车窗外一望,和煦的阳光照耀着陌生的山景,梯田错落有致,屋瓦隐隐约约,冬樱已经开出满树火红的花朵,一晃而过的景色里非但没有初冬的寡淡,反而多了一派盎然的生机,杜晓莉忍不住喃喃道,“大抵快到了吧。”
于文光正坐在一旁看书,无意的答了一句,“黄昏前肯定能到。”杜晓莉闻言忙站起身来,手忙脚乱的去翻随身带着的大小行李箱子,自言自语的念叨着什么,于文光见状放下书走到她身旁问道,“你要找什么东西?我帮你找找。”
杜晓莉头也不抬的说道,“不找什么东西,不过是清点一下东西都带全没有。”于文光嗤笑一声,抢白道,“出门到现在你已经清点过不下十遍了,我都能背下来这个箱子里有什么,那个手提袋子里又有什么了,再说了,就算你此时才发现有什么忘了带,难不成还跑回南溏取去?”杜晓莉充耳不闻,仍旧埋头点着那些大大小小的礼物袋子,于文光见她不理会,只得又坐回椅子上去看书,摇头叹息道,“你何苦这样紧张。”杜晓莉清点无误,直起身子来喝了一口桌上的茶,长舒一口气道,“我怎么会不紧张,都这么多年没见了。”
于文光本来还想说句什么,抬头却见妻子一脸慌乱的神色,总归还是将话吞了回去,她倒也没有察觉,只对着车窗玻璃的倒影照了照镜子,又问他道,“你瞧我这身衣服可还大方?”于文光忙称赞道,“十分典雅,只是……”他扶着下巴左瞧右瞧了一番,见她此时临风窗下,一头长发烫了西洋大卷,那枚镶着碎钻的花型发夹迎着飞逝而过的流光散发着五彩的光芒,又补充道,“只是我觉得头上的发夹太抢眼了一点。”杜晓莉“哦”了一声,忙将发夹取了下来,兀自说道,“也是,不能太张扬,倒像是故意显摆似的。”
索性又将颈子上的一根钻石链子并耳朵上的铂金镶钻耳坠都摘了下来,这一下又觉得浑身上下空荡荡的,只得又翻箱倒柜的去取首饰,一边埋怨道,“你一早上起来见我这样浮夸装扮也不知道点破,这会子才来说有什么用,倒害得我手忙脚乱打扮得不三不四了。”于文光本想辩驳,见她薄嗔微怒的样子自然不敢多言,忙帮着将百宝箱里的首饰捡了些一一拿出来试。
时光从窗外的清风中飞逝而过,站台上来来往往的人流络绎不绝,乱哄哄的脚步声将这小小的方寸之地汇聚成一片浑浊的浪潮。这一头送别的人才依依不舍的离去,另一批接车的人们又翘首期盼的赶来,总也没有完结的时候。
菱歌捡了块人少的地方站定,把肩上灰底蓝花的织布披肩往胸前扯了扯,裹在了平儿身上,晚风中平儿扬起一张机灵秀气的小脸,稚嫩的声音仿如轻柔的柳枝拂面,他笑着对菱歌说,“妈,我是男子汉,不怕冷。”菱歌不由一笑,嗔道,“回头着了风寒吃药的时候可别哭鼻子才好。”说着又自责道,“是我疏忽了,眼见着北风渐起也不知道帮你添多件衣裳。”平儿摸摸菱歌的脸颊安慰道,“妈,我热着呢。”说着话忽而又指着她身后叫道,“妈你快瞧,好多漂亮的花。”
菱歌顺着他的手指侧过脸一看,原来是站外的摊贩正在售卖着各色盛放的山茶花,数十盆山茶上盛放的花朵簇成了一片花海,早冬天气中竟像是绽开了一片妖娆春色。
昭城四季温润,常年鲜花盛放,香传九洲,在此五年菱歌早已看惯,可此时看着那些迎风而放的山茶花,她却不禁笑了起来,指着花海一角说道,“那种山茶花叫‘绯爪芙蓉’,从前咱们家里也有一盆,有一天晚上你爸为了追一只老鼠,把整盆花都给打烂了,老鼠倒是连影子都见不着。”平儿闻言仰着头发出一连串天真无邪的欢笑,笑语中喃喃道,“爸比平儿还笨!上回为打一只蟑螂,弄翻了整盘茉莉花炒鸡蛋,爸真是笨呀!”菱歌正要嗔恼他没大没小,忽闻一声悠长的火车鸣笛自远处传来,从南溏辗转而来的那趟列车终于到站了。
菱歌的心在那一瞬间忽然紧缩了起来,笑容从脸上慢慢敛起,不由得将怀里的平儿抱紧了些,仿佛那辆列车载满的不只是往来的商客,还有她不愿提起的过往。头等车厢的乘客下得车来,菱歌抬手挽了挽如意髻上的碎发,缓步迎上前去。
只见男女客人皆是身着华服或作公务打扮,一时难以分辨,直到一声再熟悉不过的呼唤声从前方传来,菱歌抬眼一看,便见穿着一件妃色镶珍珠襟边大衣的杜晓莉站在列车旁边朝她挥着手,她耳朵上的一对翡翠坠子摇摇晃晃,像是风中的一片新叶,而她身旁立着一身黑色长西装的于文光,鬓发梳得油亮,亦是笑容满面。
五年的光景,日月轮回,斗转星移,她从一个剧院领舞摇身一变成为了官家太太,他从一个政府文书一步步爬上了工商部副部长的职位,二人脸上除了更显出来的丰腴与华贵之外,还多了一分无法言表的陌生。菱歌略微怔忡了片刻,才终于朝他们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