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谈判从次日早晨开始,地点在陈老板和谢小姐下榻宾馆的会议室。tai湾方面有程老板、黄先生和谢小姐,纺机厂有吴世德和朱清民。H省经贸委郑科长全程参加了谈判,不过,他没有公开发表任何意见。朱清民因掌握了射钉机的香港报价,谈判过程中坚持要求降价,搞得陈老板很不爽。陈老板中等身材40出头,圆脸小平头,言谈举止与朱清民从前见过的tai湾商人一种模式;凭他们经常来往于国际大都市见多识广,熟悉资本炒作和法律法规,总有一副财大气粗的模样!在大陆人面前,他们表现出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因为有前期谈判双方认定的价格,陈老板坚决不肯降价。可能是为了照顾朱清民的面子,他答应赠送3吨射钉原料,与机器同时发运。朱清民马上将其写入合同草案。陈老板发现自己不经意的一句话(让步)被朱清民记录在案,第一次发脾气:“谁让你记的?你觉得这样不公平吗?!我就这样无赏地将3吨材料送给你们?”朱清民针锋相对:“这是你自己说的,大家都听到,我把它记下来有什么不公平?再说这是谈判,你认为不合适还可以谈,发什么火?太没有修养!”坐在他身边的黄先生给陈老板打圆场:“既然朱先生已经写了,我看也没有关系。条件上我们满足了你们的要求,执行合同必须增加约束条件!不然,你们无止境地往后拖延,我们不能无赏无止境地奉陪,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陈老板跟着帮腔:“必须增加这一条:合同签字生效后,若不能按期付款,每天按千分之五罚违约金。”朱清民当然不能同意,他知道凭厂里目前的信誉,找银行根本贷不到款。到哪里去弄这么多钱?每天按千分之五罚违约金,利滚利用不了多久工厂的固定资产就会罚光光。到时候800多名职工一辈子的辛劳全都白送了!他们的后半生找谁讨生活?因此,朱亲民坚决不同意违约罚款:“既然大家有诚意走到一起来,就应该互相信赖。纺机厂只有固定资产没有现钱,我们是要立项后才能争取银行贷款。至于银行能否贷款,何时放款,均不在我们的掌控之中。但是,我们不会有钱故意违约!这就是实际情况,吴世德早就开诚布公地给谢小姐讲过。既然你们愿意继续合作,证明有承担风险的能力。今天,若贵公司硬是要把违约罚款写进合同,是否有趁人之危的嫌疑?”话已挑明,双方还是坚持自己的立场,使谈判进行得很纠结;一方面本次谈判是围绕原来已经达成的协议进行补充或修改,想把不合理的条款推翻十分困难。另外,tai湾商人经历了半个世纪市场经济的磨练,在谈判技巧和法律意识等方面与大陆人比,可称得上老谋深算。纺机厂是企图通过合资摆脱困境,在前期谈判过程中,不排除少数人为了个人利益(就像前天晚上谢小姐许诺朱清民当总工程师,拿四位数工资。)立足于谈成,损害国家和集体利益,故意让tai湾老板钻空子。再则,陈老板本身就不是一个地道的生意人,对于已经喂到口边的肥肉岂能轻易放过。他明明知道纺机厂是依靠银行贷款来支付设备购置款,存在不确定因素,却故意胡搅蛮缠坚持罚滞纳金。目的十分明确;赚不到卖设备的钱,也得赚取滞纳金。
全天谈判可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来形容。从早到晚连午休都没安排,晚餐前总算原则上达成协议。省经贸委郑科长上卫生间,朱清民跟过去。通过一天的时间,郑科长也算看出端倪,关切地问朱清民:“合同草案是谁签的?你没参加谈判?”朱清民摇了摇头。郑科长继续说“原来那些条款,多是约束你们的。今天又增加了违约罚款,你们厂到底有没有钱?每天千分之五罚款是很厉害的。”朱清民:“现在,我们厂连工资都发不出来。再说,即使能够争取到银行贷款,我们也是吃亏。我打电话到香港咨询过,同型号的射钉机在香港的报价仅为我们合同价的四分之一。”郑科长:“当时为什么答应他们?”朱清民:“我是到厦门前才介入谈判工作,吴世德参加过之前的谈判,可能没打听香港价格。”厦门谈判仍然以吴世德为主,陈老板心知肚明,只要吴世德同意,条款就能够通过。
晚餐时,陈老板认为谈判目的基本达到,显得十分高兴。特别请出从tai湾带来的小蜜——蒋小姐共进晚餐。晚餐结束后,陈老板提议:合同签字在宾馆的KTV包房进行。蒋小姐比谢小姐年轻,看上去也就20多岁。她没有谢小姐那样的浓妆艳抹,更没有过格地暴露自己的身体,让人感觉她比谢小姐更加有知识有魅力。谢小姐在她面前说话,那叫低三下四。KTV包房内,蒋小姐一展歌喉,首先唱了一曲‘月亮代表我的心’那靡靡之音和小资缠mian的情调简直让陈老板神hun颠倒。众人也陶醉在她的歌喉之中。只有朱清民忙于文字工作;他要将合同誊正定稿,再交宾馆‘商务服务’打印成正式文本。想到吴世德即将在合同上签字,想到每天千分之五的罚款,朱清民胆战心惊。他企图利用颠倒条款,将罚款一条抹掉。陈老板抱住蒋小姐唱歌非常投入,当他拿到朱清民誊写的合同与草稿校对时,竟然没有发现其中的猫腻。但黄先生很认真,他拿着誊写合同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与陈老板耳语一番。只见陈老板从黄先生手中抢过誊写的合同,眼睛圆溜溜地盯住它看了半天,脸色由红变青由青变紫,面孔由圆拉长,最后,竭斯底里地将誊写合同用力摔向朱清民:“你有什么资格不按我的要求写?什么东西?!我早就看不惯你,要么我给你重写!要么你滚蛋!”朱清民哪肯卖帐,跟着大声朗起来:“你骂人?流氓东西!你有什么权利命令我,想黑我们厂里的钱,没门!”陈先生仰仗自己年轻,凶上来动手,被郑科长和吴世德拦住。黄先生则抱住朱清民囔囔地劝解:“我跟你一样,也是干技术工作的,办任何事情一是一,二是二,这唱歌和谈判不是一码事!根本不应该同时进行……”朱清民不想被黄先生误解是音乐干扰,才漏掉了关键性的一条,干脆把话挑明:“这合作从开始就在欺骗我们,射钉机的报价比香港高出几倍!原来我没有参加谈判,我不管。现在,既然厂里要我参加谈判,我就得维护全厂职工的利益。我不搞偷鸡摸狗的事!”此刻,黄先生才知道今天的谈判为什么进行得这么难,其实,黄先生也是陈老板请来打工的,所以,他无言以对。
时间已过凌晨两点,事情发展到这个份上,再也谈不下去了。郑科长提议:“现在回宾馆休息,给双方一段冷静思考的空间。”郑科长与吴世德、朱清民住同一宾馆,三个人上了一辆的士。一路上朱清民沉默无语,郑科长像似安慰他,又像似说给吴世德听:“朱工,我了解,今天你完全是为了维护你们工厂的利益!”朱清民感慨地说:“关起门来可以讲真话了,我们厂早已山穷水尽,别说三百万就是三十万现在也拿不出来。指望银行贷款?只借不还,五家大银行的路全都走死了!吴世德知道的,去年你们一起去泰国,在城市合作银行借的那三十万,现在人家不还追着你的屁股还钱是不是?如果今天按他们的要求把合同签了,等待我们的就是罚违约金,每天千分之五,意味着每月四十五万。利滚利有得两、三年,我们厂的固定资产就只能全部用来抵债了!”吴世德轻描淡写地说:“没有那么严重吧?他们只不过是想敦促我们努力争取贷款而已……。”
早晨6点钟,吴世德的手机响了。躺在床上接电话,明知朱清民能听到大概,也不避讳。收线后,他告诉朱清民:“谢小姐凌晨3点打电话到马厂长家里,告你的刁状。马厂长刚才说:要你克制,先把合同签下来再说。”朱清民:“这明摆着是圈套,我无法克制。要签你自己去签,我是不会再去见他们了!”吴世德说不动朱清民,起床后又去找郑科长。郑科长亲自跟踪这一tai湾合资项目,本希望谈成后给《海峡两an新产品博览会》增加一个亮点。通过昨天旁听,感觉不是那么回事。便推说,回省城的机票是中午的,时间来不及了。吴世德不得不自己前往。事情倒办得很顺利,只需将朱清民誊写的合同加上‘违约每天按千分之五罚款’便打印成正式合同,双方签字就OK。
午饭前,吴世德回到宾馆,告诉朱清民说:“签字时我在前面加了一句‘公证后生效’”朱清民当心地说:“马厂长是不会知道严重性的,你要他去公证,他想都不用想,马上就会去。公证后合同就具有法律效应,更加危险!”吴世德呵呵一笑:“本来就应该由他签字,公证后我就没责任了。”朱清民不满意地说:“可是,吃亏的是全厂职工!汇报时我得提醒马厂长,不能公证!”
回到纺机厂,吴世德和朱清民一道给马厂长汇报。朱清民特别提醒:“一旦公证,合同就受到法律保护。如果厂里不能按期付款,每天将承担千分之五的违约金。”马厂长把朱亲民的话当耳边风,吴世德则保持沉默,朱清民十分无奈。心想:这个厂迟早要败在马厂长手上。
三天之后,马厂长风风火火地来到朱清民办公室,人还没站稳就开始发问:“你前天说:‘违约每天按千分之五罚款’是怎么回事?再给我讲一遍……刚才柴副区长打电话把我叫去,问我这合同是谁签的,说:‘外商下的套让你往里钻,你敢拿去公证?得亏公证处负责任;要区领导签字。不然,公证了就得按合同执行。我看你拿什么罚款!到时候厂房、设备都得赔进去!纺机厂那么多职工不把你撕了吃才怪!’……我这才想起汇报时你说过的话,到底是怎么回事?”朱清民又同情起马厂长来;本来他可以当个好工人、好丈夫、好爸爸,可就因为出生于搬运工人家庭,没有能力还受到重用,攀升到厂长的位置上!朱清民耐着性子,把情况又仔细地给马厂长分析了一遍。后者疑惑地说:“可那天凌晨3点谢小姐给我打电话,说不会真罚款,只是表示合同的严肃性,拿回tai湾给董事会交代……还说你故意捣乱。”朱清民感叹地说:“马厂长啊,你也应该想想,那天在咖啡厅谢小姐当着你的面,聘我当总工程师,我为什么要捣乱?……黑字写在白纸上,不是真想罚款写它干什么?公证之后就具有法律效应!到时候白纸黑字,人家要求法院强制执行!你怎么办?!”马厂长还是不服:“那……为什么吴世德敢签字?难道他也不懂?他就不怕承当责任?”朱清民把马厂长看了足足十秒钟,才发现他真没弄懂,悲哀地说:“人家签字时写得很清楚‘公证后生效’谁拿去公证?不是马厂长你吗?”马厂长好像懂了:“这吴世德,也不给我说清楚。”朱清民纠正道:“可是我说了,但你听不进。感谢柴副区长为我们厂把关!差一点,这厂就没了。”射钉项目到此结束。一周后,朱清民在马厂长办公室碰到了谢小姐,礼节性地打了个招呼。朱亲民从她的表情中看到;射钉项目失败带来的郁闷和遗憾。